痛苦是不能夠回憶紀錄的:《胰臟癌探戈》選摘(3)

2022-05-2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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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恆煒(見圖)曾患胰臟癌,休養期間撰寫自傳。(資料照,顏麟宇攝)

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恆煒(見圖)曾患胰臟癌,休養期間撰寫自傳。(資料照,顏麟宇攝)

我常被稱作爭議性人物,我得病成為爭議性新聞也不足奇。怪的是,我得的腫瘤明明在胰臟,《聯合報》新聞版上報導的標題赫然卻作「金恒煒頭出問題了」,當然是有意捏造事實。那麼潛台詞是什麼?Christopher Hitchens 有「這個世紀最偉大演說家」之譽,患了喉癌,因一貫反宗教,寫過《上帝沒啥了不起:宗教如何毒害一切》(God Is Not Great : How Religion Poisions Everything)等書,同不同意他的宗教觀是一回事,他成為教徒們的眼中釘、目中刺是當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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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虔信網站寫了文章對他的癌病做了惡毒的比附:「還有沒有人覺得 Christopher Hitchens 患喉癌晚期是上帝報復他褻瀆的聲口(voice)?無神論者喜歡忽略事實,他們行事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巧合』。真的嗎?在所有的器官之中,Christopher Hitchens 得到的癌獨獨是用以褻瀆上帝的器官,……。」那麼說我的頭出問題,像不像比喻 Hitchens 得喉癌是天譴?對《聯合報》們來說,一切問題出在我的頭,頭出了問題,就是腦筋有問題;頭得病了,還能寫文章嗎?還能發言嗎?Hitchens 的病是「懲罰」,我的呢?是「取消」。有趣罷!如此受人忌憚,或意味著我的言論觸到了許多人的痛處;他們喊痛,甚至炮製我的病因來滿足他們的阿 Q 心態,只暴露了他們的虛弱。

胰臟癌既是我的生死劫,走過死蔭的幽谷之後,「回眸時看」(魯迅詩句),生涯歷歷。我的人生很簡單,記者、編輯、政治評論、投身民主運動以及晚年書寫歷史;其實都在同一個 discourse 中。2018年7月,「歐洲之聲」的廖天琪與潘永忠從德國訪台灣,到舍下做專訪,當時我的《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出版不久;在媒體人、文化人和社會活動家之外,他們又封了史學家的頭銜。他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如何定位自己?媒體人、文化人、社會活動家、史學家?我說都是。我援引以撒.柏林的說法,說我是刺蝟型,儘管像狐貍般從事不同性質的工作,終極關懷就是自由、民主、人權、法治,雖然兼具不同角色,一生追求的目標就是建構台灣成為獨立的民主國家,所以我說在同一個 discourse 中,是在一個洞中追求到底的刺蝟,是狐貍型的刺蝟。年輕時寫小說、散文,後來此調不彈很久了,讀別人創作,賞心樂事別家的花團錦簇,雖然有時技癢而沒有思遷。

詩人、學者葉維廉教授是我大哥恒杰(戴熹)台大外文系同班同學,也是我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當代》的作者。我們交往多年,在美國、在台灣都有接談。有一回,他與學生王建元驅車到我們住的柏克萊,一同去拜訪剛搬到灣區的吳魯芹; 吳魯芹是葉維廉台大的業師。吳魯芹去世,我寫了悼文,董橋、夏志清都很稱讚。夏、董是他們舊交,董橋的揚揄是余光中的來信中轉告,夏志清是直接寫信來;兩函都保存在舍下。鄭樹森也是葉維廉的學生,與我們很熟;師徒後來鬧翻,波及朋友。這種私人恩怨,文人、學者間很多,其中是是非非,我也聽聞不少,但我從不介入,也不站邊。葉維廉知道我得癌症,從美國打電話來,足足說了1個小時,主要就是說服我寫自傳。他說我編《中國時報》副刊3年(1983至1985),交往作者遍佈世界各國,與他們都有或深或淺交情,再加上《當代》24年,又寫政治評論、從事民主活動20、30年,文化界、學界、政界認識的人這麼多,戒嚴到現在,經歷豐富,不寫可惜。葉維廉的關心與好意,我當然非常感謝,我也知道在媒體、文化界、政治或說民主運動上,我是做了一些事,也確有值得紀錄下來的事蹟,他的話確實讓我動心過。2013年年初,我們到芝加哥3個月,本想就地寫自傳類的文字,在芝大圖書館看了一些資料,引發了我的考據癖,結果寫成是30多萬字的《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按,見自序〈書成自記〉)這本書的完成,得力於許多的日記、回憶錄,我愈發感知第一手史料的重要。但是寫自傳是很大的艱難工程,一方面我沒日記,另方面記憶力一向不好,很難寫出「信史」來。能戰勝胰臟癌,確是一個奇蹟,當然值得書寫。

為什麼寧寫史書不寫自傳?自傳是很難處理的文學形式,容易流於津津樂道於自己小肚臍眼,然後夸夸其談;《傳記文學》創刊、風行時,先母姚詠蕚女史就一言中的說:「什麼傳記文學, 吹牛文學罷。」即使日記, 也不是純文本, 是脈絡(context)、是介於文本之間(Intertext)而已,而非文本。如胡適日記,生前即打算公開,自有一己的春秋筆法,筆則筆、削則削;研究胡適,胡適日記不過只是基本素材之一,而且要小心使用。前一陣子出版的《陶希聖日記》,分上、下兩冊,下冊只到1957年6月30日,下面就沒有了;問題是,陶希聖從早年開始,日記幾乎沒有中斷過,為什麼戛然而止?晚年「每晚必看電視。常孤燈獨坐,凝視默想,俟十一時電視播完,然後拂紙屬文,往往至深夜,日數千字,習以為常。」可見筆不離手。

1953、54年鬥吳國楨,1957年到1960年是陶希聖狠鬥《自由中國》的腥風血雨3年:陳懷琪事件、修改新聞法鉗制言論、蔣介石三連任佈局、準備修憲、炮製「雷案」等等,陶希聖無役不與,是主要劃謀出策者、出手者。(詳見拙作《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雷震組黨最轟轟烈烈也是淒淒慘慘淒淒的前後3年,陶希聖日記為什麼剛好闕如?合理的懷疑,不是編者陶晉生—陶希聖哲嗣—為親者諱的斧削,就是陶希聖毀屍滅跡的自閹。

再如《王世杰日記》,缺了1984到1959年,原因成謎;1949年的大逃亡是重要事件,王世杰日記竟而留白。《雷震日記》則是最信實、最富史料價值的日記;1949到1960年台灣政局的波濤洶湧,雷震日記是最佳且最豐富的第一手史料。「黃杰日記」我未見過,但國史館編的《黃杰警總日記選輯》則是研究「雷案」不可或缺的一手史料;不知黃杰當時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留下此一紀錄?從而使「雷案」能撥雲見日,將隱身幕後的操作,一步一步揭露出來, 將隱身幕後操盤手蔣家父子的伎倆暴露天下,兩蔣的王朝佈局遂而不可掩。日記(複數)的缺口就是歷史的缺口;胡適見人就勸寫日記,原因在此。

我因為胰臟癌,幾瀕於死;寫自傳,既無日記可憑藉,寫面對死亡的歷程又苦於忘性比記性強,有人說:「痛苦是不能夠回憶紀錄的」,尤其適用於我。要回溯生病、治療的過程,我不是好記者,遠不如文翊執筆,我充副二,同誌這段人生之劫。文翊伴我一生,共同走過風風雨雨,挨過與死神的搏鬥,用她的心眼寫我們一路跌宕的種種,同時鏤刻我們經歷過的政治、文化之變遷,遠比我適格。原本打算我寫的部分不過是補充、是陪襯,做一點補白工作,主要是鈎勒政治、文化大環境的變化與險惡,以見出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白色恐怖到民主化的過程;我們的「個人」個人的經歷,雖不足以描摹全豹,至少那一塊磚、一片瓦正嵌在時代之牆上。

全文寫完,原意是配合文翊的文字,大致描摹我做過且記憶較深刻的屐痕,打算將全文拆成幾塊植入文翊的文章內;當然有些勉強是免不了的。允晨發行人廖志峰建議各篇獨立,一在封面開始,一在反面的封底開卷,一直打一橫排,正反兩面都各自成書,打破封面、封底的刻板印象,又互有關連,是一本書也是兩本;讀者買一本等於送一本,一書兩享,正合我們當初的原始構想,值得一試。此書命意請看〈卷首語〉。我的部分因為作了大幅度的調整,不遷就文翊的文本,把小的「我/我們」從「台灣—美國—台灣」的歷程擺放在台灣最詭譎的政局中,從台大哲學系事件而美麗島事件到《中國時報》在政海中的起伏升沉,掀開錯綜複雜的各方權力佈局,看到台灣政治的底蘊,迷霧退去,本質乃現。在我們眼前、身前、身後、或明或暗,有時頗有距離,有時貼身而來,歷史就是這麼近,撞擊就是那麼大,沒有粉身碎骨就是幸運女神眷顧。

透過這小型自傳,理出頭緒,帷幕一幕一幕拉開,原來我們在波濤洶湧的「愚人船」上,載浮載沉的旁觀甚至身歷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到民主化的政治橫流。在敘述的過程中,月旦時事當然有、詆娸人物自不免,我還是援用在《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中引過的周棄子詩句:「我於時賢無美刺,直把本事入詩篇」;知我罪我,全盤接受。

作者金恆煒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副總編輯,《當代》總編輯;現任凱達格蘭學校校長;張文翊曾仼中國時報副刊編輯,當代雜誌發行人兼編輯。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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