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禍這樣開始:《胰臟癌探戈》選摘(1)

2022-05-1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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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恒煒走過抗癌之路。(盧逸峰攝)

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恒煒走過抗癌之路。(盧逸峰攝)

剛上政大,有一次從校園附近走台階上指南宮,一邊登山一邊唱歌。桃樂絲黛在「擒兇記」裡的「Que Será Será」,歌詞說「小女孩時,我問媽媽:將來會怎樣?我會漂亮嗎?我會富有嗎?……媽媽這麼說,「Que Será Será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未來不是我們可以預見的),Que Será Será……」。朝著雲霧中的空山,大聲的唱,其實對於未來,我的疑懼遠超過嚮往。美國反越戰的風潮正盛,戴花的嬉皮說,不要相信超過三十歲的「老人」,三十歲就是生命最遙遠的邊界了。歌聲散出重重清冷的山嵐消失,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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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散去,大學畢業後,「未來」很快的迎面撲來。結了婚,匆匆忙忙的早就超過三十歲的邊界,二○一○年沒跟往年不同,錯過結婚紀念日才想起來;今年又忘了。但是做雜誌真的很忙,尤其是接近月底快要送廠印刷,我們沒有時間想這些事。

那天早上,和平常一樣晚起,才中午,恒煒連喝了兩杯濃縮義大利式咖啡,仍然覺得昏昏沈沈,硬撐著在書房工作。我並不覺得奇怪,從美國回到台灣接手《中國時報》副刊開始,二十多年持續忙碌,他幾乎天天喊累,我聽到耳朵生繭。

今天不同,他進了洗手間不久,叫我過去:

「妳看,小便這個顏色算正常嗎?」探頭一看,這還用問?深棕色像洗咖啡壺的水,還帶黑渣!他再補一句:

「昨天就這樣了。」

啊?

我趕快打電話給黃進興。我們這位交情三十年的老友,哈佛大學中國思想史博士、中央研究院的新科院士,卻是朋友圈裡的醫療顧問。學術界外的朋友都尊稱他 Dr. 黃,他的興趣和交遊一樣廣闊,包括各種疾病和各科名醫,也很勇於上醫院看病做評比。他一聽恒煒的癥狀,馬上給考倒了,直說快去醫院給振文看吧。

打電話給陳振文醫師,當然,他是進興介紹給我們的。以前擔任過榮總的家醫科主任,現任臺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的腎臟科主任,剛升副院長。多年來可以說是我們的家庭醫師兼好友,任何健康上的問題,找他就對了。當晚正好他有門診,恒煒要寫完《自由時報》的專欄再去,跟他約晚一點。

九點左右到他診間。先量體重,振文和病例一比對,馬上皺眉頭:

「怎麼瘦了那麼多,七公斤哎,為什麼不早來醫院檢查?」

說到尿色和非常疲倦等癥狀,他瞪著恒煒看了好一會兒,對我說:

「妳看,他眼白黃黃的,臉也黃,是不是?妳沒有發現?體重減輕多久了?疲倦多久了?」

這麼多問題,我一下子回答不上來,當場愣住。

是有好一陣子,我們忙到忘了暫停工作、也沒閒情看自己或對方。

回想七月間,有天兒子想大吃一頓,我們到餐館晚飯,但是才剛開始,恒煒已經疲憊到沒力氣吃,直催我們趕快,他要回家休息。

醫生等著聽答案。

「好像這幾個月一直都很累。」我真是不太清楚,恒煒卯起來工作,一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聽勸的。

振文臉色沉下來,我看著心裡一驚。他在電腦上打字一陣子後才開口:「恒煒有黃疸,明天準備來住院吧!我們先檢查看看。」

當晚睡前,我多吃一粒安眠藥。

那天是二○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我還沒看到眼前的情況:大禍臨頭了。

一九八六年我們離開《中國時報》,和黃進興、石守謙、李永熾、方瑜、王汎森、錢永祥、黃道琳等中研院和台大教授及企業家吳東昇一起,創辦《當代》雜誌,主要由我們兩人負責。二十年後,彈盡援絕,停刊了近三年。

直到二○一○年六月,一位匿名企業家透過朋友,無條件贊助《當代》復刊。能夠繼續以雜誌作為思想文化對話的平台,又可以有一些轉變,像當年在《時報》副刊那樣貼近台灣的現實,做一些政治和社會批判。恒煒積累一生的人脈、能量和理想,竟然可以施展,我們當然毫不保留的盡全力工作。然而一本月刊,編輯事務只有兩個人扛,再怎麼拼也忙不完。

七月做出八月號,沒有喘一口氣的時間,因為兒子振玄九月要到美國上芝加哥大學的碩士班,我們得陪他去,幫他安頓住處。進度必須超前,八月間提早做完九月號,並且預做一些十月號。

趕進度的壓力把神經繃得很緊,不容分心。

距離我們陪振玄去芝加哥只有二十天。早在七月已經訂了三張機票,也答應了芝加哥台灣同鄉的邀約,恒煒要在九月十八日發表演講。

這真不是生病的時候。

次日,早上在家看了糞便顏色,淡淡的水泥灰,果然是醫生說膽道堵塞的症狀。到北醫辦了住院,馬上先做胃鏡檢查,準備打通膽道。檢查時,振文全程陪同。

黃昏,我和振玄在醫院對街的人行道上,焦慮的等著恒煒檢查完畢一起晚餐。遠遠看到他從暮色中走來,神清氣爽的說:

「院長到病房來看我,說檢驗報告出來了,沒有癌細胞!」

「哇!太好了,太好了!」我和振玄兩個,生平第一次在街上擁抱著又跳又叫,像美國電影裡瘋瘋癲癲的小女生。振玄當然雀躍,他得到了芝加哥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的入學許可,如果爸爸病了,負責學費的主力艦停擺,讀碩士的夢想很可能就只是空想了。

我們開心的吃了日本麵,一起回到醫院。還沒進病房,振文已經等在裡面,看到我們,大聲責備:

「恒煒你是在住院吶!什麼時候了?還敢亂跑?」

「吃晚餐啊,恒煒不是沒問題了嗎?」

我有些困惑。

「誰說的?」

「恒煒說是院長講的。」

聽到我回答,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表情:

「院長可不是這樣說的,」

他頓了一下:

「妳聽恒煒講喔……,唉,沒查到並不表示沒有,只是採的樣本少,剛好那幾個細胞裡沒有癌細胞,但是可能有,只是沒捉到。」

這是有名的樂觀主義者恒煒遇到有名的悲觀主義者振文,典型的落差。

原來照胃鏡時,遇到膽道堵塞,本來醫師想用些力道硬把它戳通,但振文在旁,怕弄破膽道反而造成新問題,決定喊停,先採集一點組織去檢驗,所以目前還不能確診。

恒煒給我們戴的玫瑰色眼鏡片,稀里嘩啦碎一地。

我擔心了大半生的災禍,竟然真的發生了。

命中註定有此一劫?

一九八二年恒煒接受了《時報》董事長余紀忠派的新職務,回台當「人間」副刊主編。

我們剛到任,會算命的美術編輯林崇漢就建議移動主編的桌子,否則職位不會長久。但我不喜歡算命,恒煒更是堅定:

「什麼事自己決定就好,後果自己負責。」

而且恒煒跟余董事長商討回台工作的條件,是做滿三年就去美國進修,像《聯合報》的盧世祥、楊憲宏那樣在柏克萊讀個碩士,再回報社。所以不必聽算命。

在那戒嚴的時代,跑政治的記者,往往寫了新聞也登不出來,文化、藝術、電影等等,沒有什麼領域是沒政治禁忌的,副刊反而可以文學、理論、報導各種方式探討,什麼議題都不忌諱。恒煒的叛逆個性,在這裡稍稍放縱一下,試踩紅線,看看能突破多少,前進一步算一步。所以來副刊看版的訪客很多,有報社內專跑政治的記者陳浩,也有社外來湊熱鬧的如陳文茜、三毛、馬以工。尤其到了週末,恒煒請當時讀完碩士正在服軍官役的廖仁義、王汎森都來上班,大家往往聊成一片。

其中馬以工、王汎森等都會算命,要了恒煒的生辰來排八字、算紫微斗數。奇怪的是,有好幾個人的說法是相同的,包括我們應該遷居南方,如果在台北,最好搬離北投住到新店去。另一說是恒煒平時很健康,但是如果生病,一定很嚴重。後來我們住淡水,平路帶兒子來找我們郊遊,還再說了一次:往南方住比較好。

這個警告對我充分的發揮了影響力,我把憂慮化為行動,洗青菜不嫌次數多,努力洗掉想像中的農藥,總是不安心。恒煒有任何不舒適,還沒到看醫生的程度,我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我以健康之名,不時提醒他早睡、進餐要定時定量……,然而總換來他的回嘴:「放心,我不會生病。」

每天唸多少次,就聽多少次「放心,我不會生病的。」終於,不但我鈍化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

大學時代讀過的《中國哲學史》作者勞思光教授,報社工作讓我們常和勞先生、進興餐敘。他在大學裡開課教「數術」,也就是用《易經》卜卦算命,所有人見了他都逮住機會請他算命,恒煒卻從不開口,勞先生反倒憋不住好奇,有一次非要幫恒煒卜一卦不可。他問到生辰,在一張大白紙上寫了一堆數字算了半天,結果也沒講出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而且只算到六十歲左右,他說:

「反正呢,就是起起伏伏……」

轉移話題不再說了,我只奇怪為什麼不算七十、八十會怎樣呢?但是沒有人追問。二十年後回想,難道,他真的算到了這次災厄,所以噤聲不語?

晚上我在家接到曹長青從美國來電,談恒煒請他寫的文章的進度,我告訴他恒煒的情形,他聽了焦慮得不得了,很快地根據病癥寄了一篇關於A型肝炎的文章來。我看了更憂心,因為北醫的檢驗,已經排除了A肝和C肝的可能。

二十五日,正常情況下,雜誌應該要準備進印刷廠。總編輯住醫院,工作還是要繼續。振文給恒煒排滿整天的檢查,我在家裡忙編務。傍晚恒煒電腦斷層掃描的結果出來了,胰臟頭長了小腫瘤,漫延到附近,堵住膽管,膽汁分泌了卻沒法進入胃部消化食物,所以才會那麼累又沒胃口。

二十六日,做「經皮穿肝膽囊引流」手術。恒煒一向沒什麼神經,平常手上腿上滿是擦撞瘀傷血跡,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撞到、割到,這手術倒是喚醒了他體內的疼痛神經。推回病房時,他皺著蒼白的小臉、癟著嘴,用力對抗劇痛。我安慰他:

「痛嗎?」

他點一下頭,說不出話來。不過整天昏沈、食不下嚥的情況,暫時緩解了。

晚上,進興來病房。他這幾天不時打電話關切,既像家屬又像醫生,雙邊聯繫。振文也來,四人一起討論接下來怎麼辦。

振文很嚴肅,但還是擺出笑容:「恒煒、文翊,我們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份子,我就實話實說,你們應該都可以接受吧?」

我們點頭。

振文判斷,恒煒的腫瘤百分之九十是胰臟癌,腫瘤大小兩公分以下,已經侵入膽管,需要開刀切除。如果在他們醫院動手術,他可以安排兩位外科醫生合作,縮短手術時間,但可能不止七、八個小時。因為胰臟躲在肝膽胃腸的後方,靠近脊椎,病灶的位置,就像是個繁忙的交通樞紐、十字路口,手術難度很高。

進興已經做了功課,他補充說,這種大手術叫惠普式,僅僅開刀的致死率就可能有百分之五,輕忽不得。至於到底是不是惡性腫瘤、擴散的情形如何,他們說,沒有剖開肚子親眼看到,無法判斷。經過一番討論,他們兩位「Doctors」取得共識,先打聽幾家醫院的外科醫師再說。我一邊聽,一邊感覺大腦和心臟像海灘砂堡遇上漲潮,被一波波湧上來的海浪掏空、崩塌,散成隨著波濤推移的細沙,身體消失了,只剩一縷憂苦。

《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書封。
《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書封。

*作者張文翊曾仼中國時報副刊編輯,當代雜誌發行人兼編輯;金恆煒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副總編輯,《當代》總編輯;現任凱達格蘭學校校長。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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