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專文:滿腹牢騷柳亞子,兩枚印章生是非

2022-02-1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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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這種「暴烈」情況,讓他的家人和朋友極為擔心。焦慮萬分的柳夫人只得找醫生商量:是不是以血壓升高為由,讓他請假休息,謝絕一切活動。原本是計謀,柳亞子真信了,在四月七日的日記裡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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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量血壓,較前增加至十度以外,頗有戒心,以後當決心請假一月。不出席任何會議,庶不至由發言而生氣,由生氣而罵人,由罵人而傷身耳!」

第二天四月八日,沈鈞儒即去他家探望,中午雇了三輪車去中山公園上春林飯館,還約了其他幾位女士,飯菜極合他的胃口,飯後還興致勃勃地去看一個婦女代表展覽會。

四月九日,薩空了、歐陽予倩、馬思聰、金仲華又特地趕去和柳亞子一起暢遊頤和園。

這些有身分的朋友於兩日之內,又登門拜訪,又請他吃飯,又同看展覽會,還一起暢遊頤和園,是他們閒來無事嗎?況且個個都是大忙人。如此安排,顯然是出於有關方面對他的安撫。過了十幾天,更大的喜事來了!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上午,齊燕銘來訪;下午,柳亞子夫婦約了幾個好友在相關部門負責人陪同下,赴頤和園益壽堂看房。原來請柳亞子住頤和園。「因齊燕銘言將居我於此地也。結果,非常滿意,遂決定於星期一實行搬家。」在給尹瘦石的一封信裡,他寫道:「我已奉毛主席之命,住在頤和園益壽堂,算是給我養病吧。」他還領一些朋友參觀他的頤和園新居,非常滿意地捋髯而笑,風趣地說:「這是享受帝王之樂呀!」

五月一日,下午二時,柳亞子午眠剛醒:

「忽毛主席偕其夫人江青女士暨女公子李訥來訪,先至心清處略談,旋來余益壽堂後軒,談詩甚暢。佩妹(柳夫人)建議,去昆明湖坐船,而未能先加準備,余尚能支持,潤之(即毛澤東)則汗珠流面,頗覺過意不去」。「行盡長廊,始得船兩艘,與護兵分踞之,潤已疲倦,不及長談,登岸即坐汽車返,約定雙五節以車來迓,謁總理衣冠墓於碧雲寺,希望其不開空頭支票也。」

亂世之後,原本的社會等級隨之變化,毛澤東,一個倘佯在橘子洲頭的窮書生,如今站在城樓聽萬民眾高呼「萬歲」。他既能在懷仁堂與各界代表縱談國事,也喜歡和民國詩社盟主昆明湖泛舟、談詩說賦。

五月五日的上午,毛澤東派田家英去頤和園,接柳亞子夫婦等人至中南海。

「毛主席賜宴,客為余等四人,陪客者毛夫人、毛小姐、朱總司令、田祕書,談宴極歡,三時後以汽車送還。」

一九五○年下半年,柳亞子遷入北長街新居。這是宅第非常好的一座四合院,在北海之南,故宮之西,中山公園之北,東廂房緊鄰筒子河。風景絕佳。他特別滿意,還請我們全家去做客。一踏進客廳,我就傻眼了:四壁全是詩作,一幅挨著一幅,每首詩都有著極為精緻的裝裱。其中有魯迅賦贈亞子先生的〈自嘲〉(即「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有毛澤東題寫的匾額「上天下地之廬」,還有兩幅蘇曼殊的作品。柳亞子指著蘇曼殊條幅告訴父親:「這是榮寶齋老闆送來的,因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接著又補充一句:「我後來付了錢。」父親笑了。我以後再也沒見過哪家有柳宅滿牆詩作的陳設和氣派。

蘇州吳江黎里柳亞子故居,2016年攝。(時報出版提供)
蘇州吳江黎里柳亞子故居,2016年攝。(時報出版提供)

一九五一年,柳亞子長期所苦的腦動脈硬化症加劇,自己叫停了南明史的編纂計畫。此後的身體就不大好,公眾場合去得少了。不過父親請他吃飯,總是來的,還誇我家的廚子好。記得有一次是在盛夏,他穿著拖鞋,搖著蒲扇就來了。樣子和從前一樣,就是話少了些。

一九五六年,官方隆重舉行孫中山九十誕辰紀念大會,父親看到他被人攙扶登上主席臺,非常難過。到了第二年,就發展到「竟日不語」。有人說,這是因為一九五七年反右,他的許多朋友、學生,以及曾經的同事都劃為右派,他極為震驚和不滿,以致竟日不語。

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一日離世,那天是陰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節。享年七十二歲。

柳亞子寫過這樣一首詩──

胡姬也學祝華封,歌舞昇平處處同。

第一傷心民族恥,神舟學界盡奴風。

那年他剛滿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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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並不如煙》與續編套書(限量簽名)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民盟要角(創始人之一)章伯鈞之女。著有《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伶人往事》、《雲山幾盤江流幾灣》、《這樣事和誰細講》、《總是淒涼調》、女囚系列小說《劉氏女》、《楊氏女》、《鄒氏女》、《錢氏女》等書。本文選自作者作品《往事並不如煙續篇》(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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