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欽專文:讓鏡子發聲─評曾啓明的〈鏡.語〉

2021-09-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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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啓明計畫在中正廟放置社交距離的100面鏡子,悼念逾千名新冠亡魂。(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曾啓明計畫在中正廟放置社交距離的100面鏡子,悼念逾千名新冠亡魂。(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今年7月有幸得以在朋友的帶領下,到屏東拜訪行為藝術家曾啓明。頭髮長長身材瘦削的藝術家給人的印象是個聲音溫和、表情平靜和似乎慢條斯理的人,這與我對他的行為藝術作品的初步視覺印象形成頗為鮮明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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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曾啓明大部分的行為藝術作品都具有強烈的表現力度,通過結合自然元素、基本的肢體動作、簡單的色彩組合和與空間的互動,有時會造成驚心動魄的視覺效果,把一個普通人的抗爭意味表達的淋漓盡致。

曾啓明在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的作品。(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曾啓明的行為藝術作品,都具有強烈的表現力度。(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也就是在我們散發式的輕鬆交流中,他初步構思了這個參與《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的三部曲行為藝術系列〈鏡.語〉、〈禁.與〉和〈勁.羽〉的第一件作品〈鏡.語〉。

該作品系列計畫以鏡子為輔助媒介在公共空間發起民眾能夠參與的行為藝術活動來為已經永遠失聲的疫情罹難者發聲,並藉此呼籲民眾組織起來對造成台灣社會越來越多不公不正現象的當權者進行問責。

極簡主義與生態主義的藝術語言

做為一名資深小劇場表演人和台灣先鋒劇場的重要一員,曾啓明真正從事行為藝術創作的時間並不長,他自己說第一次正式做行為是在2011年為「宜蘭花蓮行動」而做的〈著黑土〉。

做為視覺藝術中現代藝術形態之一,行為藝術是藝術家以自身的身體(也可包括他人的身體)為媒介、以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展開的行為過程,做為藝術內容的一種藝術創作和表達方式。對有著多年視覺藝術積累背景,而後又進入劇場工作環境,並從事劇場表演的曾啓明來說,行為藝術似乎成為他在這個人生階段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

在過去的10年,曾啓明以身體為媒介,把從事視覺藝術和表演藝術的經驗轉化形成獨特的的行為表達方式來探討一系列台灣當代社會和族群面臨的文化和生態議題。

這其中,曾啓明涉及自身的客家身分、族群的遷移和聚落的存亡、人類與山川水土的日趨緊張的關係,以及他對當下台灣生態惡化物種滅絕現象的覺察和思考,特別是對因工業化而帶來的過度開採自然資源導致環境惡化生態破壞的批判。

可以說,行為藝術已經成為曾啓明介入環境議題參與生態保護運動的一種文化行動,曾啓明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各種民間環保組織和被邊緣化了的社區因資本與政治權力合謀而造成的空氣、土壤和水源污染而進行的申訴和抗爭活動中,曾啓明的身體也漸漸成為台灣一些民眾追求環境公平正義的一個強有力的視覺象徵。

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的大帆布,由工人顏坤泉高懸在他卡車的吊桿上。(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的大帆布,由工人顏坤泉高懸在他卡車的吊桿上。(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在藝術語言上,曾啓明的行為創作基本上走的是極簡主義和生態主義的路線,通常就地取材或利用可重複使用的環境友好材料,盡量減少因為藝術創作而造成對資源的浪費。

曾啓明常用水、土、花草樹木等來有機的物質和回收其他藝術家用過的材料,有時直接以大自然元素為物件,如河流、海灘、沙洲、空氣和陽光等,以身體為畫筆在天地時空中進行創作,追尋拷問當代人類面臨的最為重大的生存困境。

狂野、悲壯、神秘的儀式氣氛

或許得益於多年視覺藝術領域的訓練,他的行為藝術在展開時通常具有讓人難忘的畫面感,而且蘊含著狂野、悲壯和神秘的儀式氣氛。

但是,曾啓明的創作並不是無病呻吟的「為了藝術而藝術」,他的行為藝術作品帶有明顯的現實性和使命感,通常是針對某個議題某場民眾不得不走上街頭進行抗議而被激發的當下的即興的創作,說他們是社會參與式行為藝術頗為恰當。通過一場場狂野中又帶著理性、蒼茫中又蘊含著人性溫暖的行為過程,藝術家以略顯單薄的身體傳達著一個渺小的個體,在面對龐大的社會機器可以摧毀一切的壓倒性力量面前,不屈不撓地從絕境中,尋找希望的鬥爭精神。

在6月《以文化行動出發的環境生態運動座談》線上發言時,曾啓明把他從事行為藝術創作的幾個主要目的「反污染、逆開發、求生存、追永續」總結為「不文明的行動」,這是他以反諷的手法描述當前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文明」,實際上是越來越惡劣,但已被廣為接受為「正常」的人類生存狀態。

能夠決定社會發展方向,並制定具體社會運行規則的政治和經濟上的精英們,已經把他們自己綁架在自由資本主義這輛戰車上,除了為窮盡一切資源發展經濟這個理念搖鼓吶喊外已失去基本常識,更不用提獨立思考和判斷什麼是「文明」的能力。
在這種狀態下,資本主義的代理人不斷地尋找可開發的資源,恨不得把一切都商業化和貨幣化來支撐其永無止境的利潤追求,商家們也極盡所能地為民眾創造出各種莫需有的需求和服務,旨在把他們轉變為消費者。

人類與生俱來的一些簡單但至關重要的生存追求,如乾淨的空氣和清澈的水源,在「非文明」時代人們可以免費獲取共用,而到了我們現在所謂的「高度文明時代」反而不再是平等免費的了。

越來越多的人們發現他們在資源開發和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淪為弱勢群體,成為承載資源過度消耗帶來的各種污染的底層階級,被剝奪了大自然賦予地球上每個生物的最基本生存權利。所以曾啓明說他所做的是「不文明的行動」,又說「對於高度現代化與經濟發展的文明社會,個性反骨的我有一些不太喜歡的部分」,而他的行為藝術也因此而做。在我看來,我們的時代其實最需要的是這種「不文明」的反骨行為。

像照妖鏡讓妖魔鬼怪無所遁形

為「828大眾葬.文化行動祭」所進行的〈鏡.語〉,因為是為了悼念新冠亡魂,曾啓明將使用一個事先預定好的媒介:鏡子。曾啓明計畫在中正廟放置社交距離的100面鏡子,悼念逾千名新冠亡魂(包括染疫的、打疫苗離世者和可能的黑數亡者)。

之所以選擇鏡子,是因為它在很多文化傳統中具有特殊功能和意義的器物,比如指引來生、製造光明、開光避邪、託付靈魂和照妖顯怪等。

在該作品中,鏡子也具有多重含義。其指引來生和託付靈魂的內涵讓它成為悼念逝者、為亡靈們送上一場遲到的告別儀式的仲介;它與照妖鏡的聯繫也可以暗示藝術家所期望的進行暗箱操作導致無辜死亡的當權者能為人民所識別,就像照妖鏡讓妖魔鬼怪無所遁形一樣;同時,在台灣最重要的公共場所──自由廣場──鋪開這麼多的鏡子,它也可以有明鏡高懸的意思,引喻艮古以來老百姓所希望的公正執法和清明政治。

曾啓明用點滴瓶的水液在大太陽曝曬的地面上書寫台灣新冠死者的案號,文字一寫完,立即被陽光蒸騰消逝。(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曾啓明用點滴瓶的水液在大太陽曝曬的地面上書寫台灣新冠死者的案號,文字一寫完,立即被陽光蒸騰消逝。(大眾葬文化行動祭籌委會提供)

作品名稱中的「語」字也有兩重含義,既可指示「失語」也可代表「發聲」。曾啓明認為「失語」是現代人的共通現象,因為大眾被塑造成以消費(包括物質上的,文化上的,政治上的)為人生目的的個人主義者,難以形成捍衛公共利益的能夠威懾當權者的共同發聲。生活在這個一切為了經濟發展不敬鬼神更不用提死者的年代,逝去的生命,不管是因為自然災害或權力鬥爭,往往只變成政府文件上無足輕重的統計數位,比如新冠死亡者就只剩下一串串案號數字。

提供儀式性場合讓民眾集體「現身」

曾啓明因此希望這個作品系列可以提供一個儀式性的場合讓民眾集體「現身」然後「現聲」,既為無法言語的亡靈們也為還活著的自己發聲,也就是把失語的狀態經過民眾的共同參與轉變成能夠為公平正義發聲的狀態,從不得「語」到得以「語」。

在由100面鏡子構成的物質和空間基礎上,曾啓明將在現場進行即興的行為藝術表演。雖然目前還無法預測他如何或許,經由〈鏡.語〉這個作品,鏡子能夠成為台灣民眾發聲的一個象徵物。

*作者為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藝術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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