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有一篇社論指摘「學術為政治服務」的現象（教授附和政策、對政府言聽計從），既存在過去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也存在現在民進黨執政時期。文章對現任政府提出批評，舉出的例子包括NCC對中天新聞台做出不予換照的決議和國產疫苗審查的事件。
批評這兩起事件是「學術為政治服務」，算是滿嚴重的指控，也需要很多的理據支持和分析。不難發現，從學術的角度來看，這兩起事件總會有人提出支持與反對的觀點，而且提出的理由和證據都並非不合理。
彼此的認知差異
真正的癥結點，或許不是「學術為政治服務」，而是彼此對新聞自由、醫療的科學審查判定存在不同的認知所造成的爭議。也就是說，彼此都重視新聞自由與科學證據，但在理解上存在差異。
國產疫苗涉及專業的醫療科學、公衛知識和審查機制，範圍廣大，不易用一篇評論就可充分探討，以下僅就中天新聞台不予換照事件做出「彼此對新聞自由理解不同」的分析。雖然這事件已告一個段落，但卻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來幫助我們思考，在台灣的公民社會裡，需要培養出怎樣的公民素養與公民文化。
反對「不予換照」的觀點
支持「不予換照」的人可能認為，中天新聞台散播大量的假新聞，對某些事件與人物做出誇大不實的報導，NCC有責任做出適當的監督和審查。所謂的新聞自由，也需要有適當的管制與規範，不能做出傷害他人或有損公益的事。
但反對者或許認為，怎樣才算假新聞，有待爭論，除非是公開汙辱、毀謗、欺騙，否則政府不應該干涉，至少，不應該由政府來決定禁止。
中天新聞台報導的內容，若不屬實，可以公開接受人民的批評、譴責與糾正，「事實查核機制」也可以指出錯誤、發出查核聲明，甚至歡迎別家新聞台來「平衡報導」，但政府干預就是打壓言論自由、新聞自由。民主社會容許多元觀點、多元發聲，不應該淪為「一言堂」的社會。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禁止國會立法剝奪言論自由和侵犯新聞自由，就是對政府做出規範。川普的言論往往引起特定族群的憤怒情緒，民間社會可以嚴厲批評，私人企業可以關閉川普的社交平台、禁止其發言，但這些都不是由政府來做的事。
持這一派言論自由觀的人看來，由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觀點延伸到中天新聞台不予換照事件來看，就會覺得NCC不予換照，是政府對新聞自由的侵害。
堅持政府不應該干預新聞自由，有一個重大考量是：防止政府做思想審查、走向極權專制。畢竟，歷史上的威權和極權政體，大多都是從思想審查、干預言論自由開始的。
支持「不予換照」的觀點
不過，「禁止國會立法」跟「行政單位審查新聞台換照」是否可以畫上等號，也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背後的精神，是防止政府動用公權力來侵害新聞自由，而NCC不予換照明顯違反了這樣的精神。
對於這樣解釋的一個可能回應是，NCC不予換照並沒有侵害新聞自由。針對NCC的處分，中天電視公司曾向法院聲請假處分，但台北高等行政法院駁回，其中一個理由是，此案件不是「撤照」、「廢照」，而是「不予換照」，原執照失效後，無權繼續使用52台頻道，並沒有限制電視台以其他方式呈現新聞，故不算侵害新聞自由。
更貼切來說，NCC不予換照的理由，不是因為中天新聞台散播太多不實假新聞，而是「無法改善過去違規狀況」以及「無法落實未來營運計畫。」
依據NCC給出的數據，從2008年12月到2014年12月，中天新聞台違規了28次，包括「違反公序良俗」、「違反兒少法」、「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等；當時給予「有條件換照」。
但之後仍未改善，在2014年12月到2020年12月，中天新聞台違規了25次，包括「違反公序良俗」、「妨害兒少身心健康」、「違反兒少法」等，其中12次是「違反事實查證」。
至於審查委員人選是否有「球員兼裁判」的問題，NCC主委陳耀祥表示，中天電視台事先有申請其中三位委員迴避審議，但經過內部討論後認為沒有具體事證而駁回，而NCC也有邀請中天電視台推薦的4位學者參與程序，但這4位學者都婉拒參與。
另外，支持不予換照的人，背後也有自己的「新聞自由」觀，他們認為，旺旺集團買下中天新聞台後，在競選期間集中報導特定的政治人物，電視台高層直接介入新聞製播、下達命令，這本身就侵害了中天內部從業人員的新聞自由。
以此來看，在這起爭議中，「新聞自由」不但不是假議題，反而牽涉到彼此對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的認知差異，不管是支持或反對者，背後都有良善價值觀的考量，都同樣珍視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
討論別先將對方塗抹上一層政黨色彩
若能釐清這一點，就可以更加聚焦在怎樣才算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的討論上，嘗試去理解對方所維護的價值觀，避免把「不予換照」的支持者都視為是替民進黨護航，也不要把反對者都看成是「親藍」、「親中」或被洗腦，一旦先將對方塗抹上一層政黨色彩，那就難以看到對方背後的價值觀。
換言之，這起事件的爭議，背後牽涉到的價值衝突，不是「新聞自由vs.打壓新聞自由」，也不是「政商干預vs.無政商干預」，而是媒體新聞自由與政府的關係是甚麼。
支持不予換照的人認為，作為有公共影響力的電視台，新聞自由並非毫無限制的，在某種程度上，政府要扮演監督與管制的角色，且NCC的處分符合審查程序；而反對者則擔憂，政府藉審查之名來行干預之實，這類的手段可以逐步擴大到其他電視台，媒體作為「第四權」，少了一家電視台，對政府就少了一份制衡的力量。
進一步來說，支持者的「新聞自由觀」所關注的是，新聞內容不應包括假新聞以及管理高層的介入；而反對者的「新聞自由觀」所側重的是，政府不應干預民間媒體的運作。兩者的焦點不太一樣。
若要進一步促進彼此的對話，討論的焦點可以是：新聞自由要滿足怎樣的條件？在甚麼情況下，政府的管制算是「不當干預」（標準在哪裡）？NCC對電視台換照的審查意義是甚麼（需不需要有這個審查機制）？
假若這起爭議，的確是兩種不同「新聞自由觀」的衝突，那我們在提出自己的論述時，也可以適當地把對方的觀點納入考量，嘗試去「看到」對方真正在意的點，而不是一味地否定。一味地否定與批評，只會加深彼此衝突。
理解對方的價值觀
衡量過雙方的觀點之後，若要進一步對話，支持不予換照的一方可以嘗試消除反對方的疑慮，說明NCC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在這起事件中並沒有使用不當權力干預以及造成社會「一言堂」（這是反對方最在意的點）；而反對方也可以嘗試說明，如何看待中天電視台多年來的違規狀況（這是支持方最在意的點）。
理解對方的價值觀，把握對方最在意的要點，不表示就要全盤接受，但這是良好溝通與對話的起點，也是打造良好公民文化所不能或缺的條件。
＊作者為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馬來西亞華人。（原標題為：兩種不同的新聞自由觀──正視彼此的認知差異與價值觀，才能打造良好的公民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