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內的異鄉人:《低端中國》選摘(1)

2021-04-1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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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及,中國工、農生活很困苦,因為中國的戶口制度始終把他們列為二等公民,但是情況現在確實慢慢在改善。(取自維基百科)

作者提及,中國工、農生活很困苦,因為中國的戶口制度始終把他們列為二等公民,但是情況現在確實慢慢在改善。(取自維基百科)

2000年,《商業週刊》刊登了一篇評論,評論中說:「中國的公民大約有10分之一在他們自己的家鄉是非法的外人,這實在太荒唐了。要矯正這種亂象,唯一的方法就是賦予現有國內農民工合法的身分。唯有這樣才能夠阻止各地警察發覺民眾沒有攜帶身分證時的索賄、非法拘禁,甚至拷打等行為。」《商業週刊》指的是中國的家戶登記制度「戶口」制。「這個問題(黨)拖延越久,農民、工人,以及他們的子女的不滿就越有可能沸騰,因此所形成的社會動亂可能連中國恐怖的國安機器都無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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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次去到炳花村一直到2015年,這期間我沒有再去炳花村,但是我去東莞,去中國各地的工廠市鎮、村莊去了幾十趟,訪問當地的工人、農民。這些工、農生活很困苦,中國的戶口制度始終把他們列為二等公民。但是情況現在確實慢慢在改善。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工人的工資和談判權都有增長,血汗工廠開始逐漸消失。2007年中國通過「勞動合同法」,工人振奮之餘,對自己應有的權益更加堅持。不過官方的工會還是沒有什麼用。這一期間,中國爆發了多件農民工家庭的悲慘事件,引發了全國人的熱烈討論。這些事件很多都發生在貴州,受害人是農民工留在家鄉的子女。大家不只爭論農民工的處境,同時也呼籲政府應該妥善處理這個問題,其中包括讓農民工子女方便在城裡上學。後來政府針對農民的土地實施了一系列小小的改革,提升了農民對自有土地的權益。這些改革措施有的是2008及2013年的黨會議決議的。

2016年夏天,我終於又去了一趟炳花村,但是已經看不到當年我在東莞認識的那幾位莫姓人家。由於製造成本增加,有些工廠不是關閉就是移往海外,工人只好回轉家鄉,設法在服務業,包括觀光業,謀職。如今的中國西部已經鋪築了幾千公里長的鐵、公路。省城貴陽現在已經有一條南下的快速道路,開車時間減少了一半。不過炳花村卻依然還在等待那一條雙線道公路把他們送往鄰近的縣城。當年地方官員親口保證這條公路完成之後,觀光客將會像潮水般湧入。村民為了迎接觀光客,早就開始在修茸村裡眾多的木造農舍,準備作為B&B 旅館之用。大部分村民自己現在住在村溪對岸、山腳下的三層水泥農舍。村裡現在已經全天正常供電,大人人手一機,但是生活還是很不容易,女人還是要到村溪去洗衣服,大部分人家還是燒柴火煮飯。

半年之後的農曆新年,我又去了一趟炳花村,這一次才又見到了他們幾位。農曆新年是中國人傳統的重大節日。每一年這個節日,大家都要返鄉和家人團聚。要去炳花村途中,我僱請的車子在鄉間迷路,我和司機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莫路波就建議我們把車子開到離我們最近的甲良鎮,和他約好在甲良鎮一處街角碰面。十幾年前東莞某間工廠的年輕焊接工人莫路波,現在年近中年,身材已經發福,不過那個眼神還是和以前一樣靈活。他開著一輛小本田,我們跟在他後面,沿著一條一線道開上山去,一路顛簸,最後開始陡然下坡,進入一座山谷,來到了炳花村。

莫路波的母親,站在莫路波為他們蓋的房子門前。(攝影/Gráinne Quinlan, 2016,八旗文化提供)
莫路波的母親,站在莫路波為他們蓋的房子門前。(攝影/Gráinne Quinlan, 2016,八旗文化提供)

他的第一台機動車輛就是他在工廠當焊接工時非常想要的機車,後來才換成這一輛本田汽車。幾天前他才從東莞開車返鄉探望年邁的父母;這一趟路他足足開了15個鐘頭。他很高興自己現在已經不用每天在工廠上那麼久的班,不過他說他現在在網路上賣運動服飾也只是勉強度日而已。他在長安鎮租了一間小公寓,當作倉庫兼住家,用起居室做網路生意,他和老婆、5歲大的女兒同住。他老婆就是他多年前那個女朋友,我也見過。問他會不會回炳花村,他說絕不可能。那一天晚上,我們在他父母那一幢水泥農舍的一樓圍著火炭爐坐著,他向我解釋說,因為東莞的師資比鄉下的學校好,所以他決定讓他的女兒在東莞上學。他父母這一棟農舍有四層樓,很大,但是又很空,一樓作起居室兼農具間用。由於農民工的子女依法不得上城裡的公立學校,所以他們必須上私立學校。但是私立學校的學費很貴,農民工往往負擔不起。他說,這一筆學費,通常一學期最少要6000千元人民幣,相當於1000美元,但是學校教室破破爛爛,教學條件又差。

新年裡炳花村民殺豬慶祝。(攝影/Dexter Roberts, 2017,八旗文化提供)
新年裡炳花村民殺豬慶祝。(攝影/Dexter Roberts, 2017,八旗文化提供)

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後,我發現整個村子充滿了過節的氣氛。包括從外地放年假返鄉的人,村民已經為迎接「年初三」開始準備晚上的宴席。年久失修的露天水泥台上有人在殺豬,豬血從台上一路流到了路邊,引來村裡幾頭皮毛粗硬的小狗跑來舔食。不久,他們把豬移上低矮的長桌,20幾個人沿著桌邊坐在塑膠凳子上,開始分解,他們的切肉大刀剁在豬身上上,喀喀作響。有人從村溪裡捕了幾尾魚,村裡年長的女人開始做一道本地的菜餚,先捏一些韭蔥豬肉丸子,然後塞到硬豆腐塊裡,這樣就成了本地特有的韭蔥肉丸豆腐。晚上,村民紛紛用熱水瓶裝上自釀的米酒拿到宴席上來,倒在珐瑯質碗裡,大家舉杯互祝新年。要是碰到有人推辭不喝,就會有人跟他說:「你一定要和我喝這一杯。下一次你再來這裡,我在外地掙錢,不會在家。你我只有新年才有機會在這裡同樂一下!」

人口老化與經濟轉型

中國如今已面臨一個轉捩點。多年來以投資主導的經濟成長使地方政府及公司承受了過多的債務,銀行也有很多呆帳。過去東莞等城市中一直依賴超低工資賺取利潤的工廠,現在漸漸開始找不到工人,很多都在倒閉邊緣。鄉村農民現在擁有的耕地還是很小塊,這是限制農民租、售農地的制度造成的結果。除了限制農民租、售農地之外,地方政府還沈溺於徵收農地轉為商用以從中獲利。建造高速鐵路、快速道路,一部分也要依靠這種制度。這一種制度偏袒國家,不利個人,容許政府以一點小錢奪走人民的土地,自然會激起社會的不滿。政府高官很清楚多年來的經濟成長模式已經持續不下去,國家必須轉換為一種依賴服務業以及人民消費力的經濟體。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讓千千萬萬農民及農民工,為數將近中國人口的一半,開始多賺錢,成為城市居民,亦即變成中產階級。麥肯錫公司之前預估中國到2012年將有足足2億5600萬人成為中產階級。

數十年來人口向城市流動的潮流,如今走到了盡頭。人口統計,以及城市農民工一直面對的歧視性政策,可以解釋這種重大的變化。工人年齡漸增,已經不太願意再為那麼一點工資做那麼粗重的工作,況且他們也會想念家人。很多城市都在打壓收容農民工子女的私立學校,並且為工人傷病就醫設立種種障礙。還有老家年邁的父母也需要有人照顧。2017年秋季,中國農業部長韓長賦說,當年的前半年,中國有700萬工人回到了他們故鄉的村子。但這一股逆潮完全合乎決策官員的計畫。30多年前,中國農民開始離開家鄉,遷往城市;現在,中國的經濟計劃官員卻希望他們大部分都回家去,定居在自己的村莊或中國政府認為人口須要成長的城市。在官員一廂情願的計畫中,這些返鄉人士回去之後會做一些小生意,會從事農產業、服務業,會買多年來過度建設造成的空置房產來住。不回去的,決策官員就給他們定了很高的標準,要他們好好接受教育,練得好技藝,從事高附加價值的服務業,譬如寫手機程式、從事電商等等。

至於製造業,當局憧憬的未來是工廠自動化,只雇用少數工人。中國官員有一項全國性大計畫,叫做「中國製造2025」,目標是推動製造業運用高科技生產產品。北京當局已經下令幾個省份和城市推動五年產業升級行動計畫,目標是生產線全面採用機器人。地方政府提供廠商補貼,鼓勵廠商儘速實施自動化。中國的鄰國日本人口同樣也在快速高齡化,中國的決策高官認為日本的製造業空洞化值得警惕,希望中國能夠避開這種命運,一方面繼續扮演「世界工廠」的角色,一方面成為全球的一股創新力量。製造業繼續用低薪僱請工人已經很難生存,這一個新的政策使他們只要致力於生產線自動化就好,不必再煩惱必須改善工人待遇、生活環境、工作環境等問題。

這一切政策全部都是為了要實現讓中國躍升為世界超級強權的計畫,其野心讓美國、日本、德國等許多國家為之駭然。美國總統川普屢次抨擊中國傷害美國企業及勞工。2017年美國商務部長羅斯(Wilbur Ross)訪問亞洲時曾說,中國對機器人及各種製造業的補貼損害了全球產業。中國的領導人知道,成功發展出強大的消費市場,增加進口貨物,可以大幅降低中國對美國等幾個國家的貿易順差,同時遏制對中國國家主導型經濟發展模式的抵制。

*作者羅谷(Dexter Roberts),是美國駐派中國的資深記者,從1995年開始採訪報導中國長達23年,曾任《商業周刊》(Businessweek)中國社長與《彭博商業周刊》(Bloomberg Businessweek)中國社長,採訪過無數中共高層、中國或外資企業的高層執行長,足跡遍布全中國各省,包括新疆、西藏等偏遠敏感地區,以及香港、澳門和台灣。本文選自作者第一本著作《低端中國:黨、土地、農民工,與中國即將到來的經濟危機》(八旗文化)

低端中國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低端中國》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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