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的結束如同其開始一樣，並沒有明確的日期。雖然確切時間點不明，但沒有人能懷疑這真是一場大和解。
自1940年代末以來，美蘇鬥爭經常逼近全球「熱戰」邊緣，有核武競賽，也有政治體制、意識型態、軍事同盟以及人員與資訊流通的衝突。第三次世界大戰隨時一觸即發。
和解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蘇聯領導人了解到他們再也無法負擔他們的地緣政治野心。和一般認為的相反，克里姆林宮從1980年代初就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困難。
這是戈巴契夫在1985年啟動改革的關鍵因素。
蘇聯瓦解加速 冷戰終結
長年的貿易禁令和越來越擴大的科技差距終於變得難以負荷，政治局中的改革派欲改變對外政策，讓他們有喘息空間以重塑社會主義。雷根堅定的要消除核戰威脅，希望和蘇聯領導層共商裁軍。但他同時也堅持要推動戰略武器現代化，這又逼戈巴契夫領導的莫斯科更有必要和華府和解。在區域衝突、蘇聯迫害人權、假消息宣傳戰和東西方接觸等議題上，雷根把戈巴契夫越推越遠、越走越快，超出其原來預想。在戈巴契夫執政早期，黨、政、KGB和軍方的領導菁英都同意他大部分的診斷和治療是正確的。與此同時，戈巴契夫與雷根在謝瓦納茲和舒茲的支持下，也發展出一定程度的互信。隨著蘇聯的自我改革越來越深入，不再把政治和媒體與世隔絕，雙方也越能互相了解。但雙方領導人還是有尖銳的爭辯。
隨著蘇聯內部瓦解加速，美國的談判籌碼越來越多。每次出現僵局，戈巴契夫最後都會讓步，因為怕失去達成協議的機會。他和雷根是真心要降低核戰威脅，他們的成就也相當偉大。但戈巴契夫想復興蘇聯經濟的雄心卻成為惡夢，他的政策讓工業產出和糧食供應的情況越來越糟。
雷根和布希都不想救他—他們的當務之急是穩定國際局勢讓美國在全球獨大，幫忙莫斯科經濟改革對他們沒有好處。在高峰會友善的外表下，美方堅持的條件其實很苛刻。
西方和蘇聯政治人物沒有一個料想到冷戰會在他們還沒退休之前就結束。所有事都好像在夢裡無預警的發生，醒來之前就在那裡了。如同所有人都曉得的，莫斯科和華府的軍事對立有可能消滅地球上所有人類。這些締造和平的人要把它終止可能有許多動機，但目標絕對是高貴的。
2大超強的盟國雖然都贊成要和平，但如同我已說過的，他們對大的政策只有邊緣性的影響力。戈巴契夫警告東歐共黨領袖蘇聯不會幫他們鎮壓人民，西奧塞古最終也為他的暴力和緊縮政策付出代價。在剛剛進入白宮時，布希還懷疑為什麼要和蘇聯交好，但他被戈巴契夫拒絕鎮壓1989年的東歐革命所感動，終於回到雷根和舒茲的路線。
共產主義運動走入歷史
這是個迷失方向的轉變時代。波羅的海民族運動衝擊了美蘇和解的道路，讓地緣政治的形勢更加複雜。當雷根著手放棄核武提出「戰略防禦系統」時，西歐多數領袖都憂心其國家安全。柴契爾夫人、密特朗和安德烈奧蒂都試圖在重要議題上拉住雷根，但雷根從未在裁軍的大戰略上對他們讓步。只有柯爾的德國統一運動有辦法開山劈石，但他還是需要布希的默許才能實現。
隨著冷戰終結和蘇聯解體，歐洲的政治地圖在1990年被重畫。垂死的「世界共產主義運動」走入歷史，馬列主義被放進圖書館的骯髒角落。世界政治無可逆轉地改變了。在接下來的10年內，世界上只有1個超級強國。蘇聯最大的繼承人俄羅斯受限於內部經濟和政治困難，在全球外交中只是一個小角色。葉爾欽總統在和西方各國打交道時像個乞丐。俄羅斯的核武存量是其總統和美國總統會面時仍然能稱為高峰會的唯一理由，雖然其存量已因戈巴契夫所簽的條約減少許多。華府漸漸習慣對莫斯科居高臨下。此等情況直到本世紀初才改變，因為世界油價和天然氣價格飆升使得俄國的石化原料出口盈餘大增。普丁在2000年當選總統，在國際政治上越來越有自信為俄羅斯發聲。
俄羅斯、中國成美國「新冷戰」對手
在20世紀的最後10年中，西方有人在談論「歷史的終結」，認為美國贏得冷戰將很快導致全球的自由民主化和市場經濟化。許多美國評論家都有一種勝利凱旋的心態。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強國，1990年代初率軍介入前南斯拉夫一役更證明其壓倒性的軍事優勢。而隨著資訊科技革命的進展，沒有哪個經濟體能在創新能力上和美國比肩。
然而大家慢慢看出，冷戰其實對許多區域衝突具有壓制作用，美國在21世紀初對阿富汗和中東的軍事介入產生了華府所沒有逆料到的惡果。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曾在阿富汗重創蘇聯，現在則在其他穆斯林國家把矛頭指向美國及其盟國。國際聖戰恐怖主義就像瘟疫一般蔓延。與此同時，美國在全世界也遭遇經濟挑戰。中國崛起為工業強國，印度、巴西和印尼都高呼要經濟自主。美國政府所鼓勵的金融「全球化」現在反而進一步弱化了美國。
中國和俄羅斯這2個國家被認為是美國在新冷戰時期的對手。鄧小平的繼任者繼續他和美國合作以求經濟現代化的路線。中國領導人的首要之務是維持資本投資和先進科技的流入。但隨著中國持有的國外債券增加而美國的對外債權降低，有人開始擔心美國是不是培養出一個危險的競爭對手。中國間諜行動的醜聞經常爆出。中國把亞洲當成自己有特殊影響力的地區，壓迫日本和越南接受其要求。在2012年第2任總統任期之初，歐巴馬開始把政策焦點放在維持美國在太平洋兩岸的影響力。
但比較明顯挑戰美國政策的是俄羅斯。普丁剛開始還順著美國，幫忙在2001年進軍阿富汗。但他和俄羅斯的統治集團覺得回報太少。美國步步進逼，把北約擴張到前東歐國家和波羅的海三小國。戈巴契夫聲稱這違反了他和貝克在1990年的默契，葉爾欽也說美國和西方國家領袖撕毀了他們在蘇聯解體後所給的承諾。普丁不再搞和解。2007年，他反對小布希在波蘭部署飛彈防禦系統。他經常用切斷天然氣供應來恐嚇烏克蘭。2008年，他入侵喬治亞，持續占領著南奧塞提亞。自2011年起，他在敘利亞內戰中支持阿拉伯復興派領袖阿塞德。2014年，他在烏克蘭的政治騷動中兼併了克里米亞。他進一步侵擾烏克蘭東部有大批俄羅斯少數族群居住地區，引起了西方的經濟制裁。俄羅斯和美國的長期停戰已然中止，華府帶頭對俄羅斯施以經濟制裁。
這是否是另一次冷戰的開端？美國和俄羅斯都擁有可以隨時夷平對方主要城市和對全世界造成核子浩劫的彈道飛彈。普丁把俄羅斯的預算拿來搞傳統武器現代化，此舉和戈巴契夫上台之前的舊蘇聯很相似，而普丁也不在乎外國的批評。這對國際關係不是好事。但普丁的行動自由也受到很大的拘束。最重要的是，俄羅斯的經濟還是太依賴出口天然資源，也很難趕上美國的科技實力。俄羅斯的領導人雖然很會嚇唬和霸凌鄰國，卻不夠實力和美國對抗—希望克里姆林宮的菁英們都能認清這一點。
烏克蘭東部的衝突讓人擔心歐洲的未來，但和冷戰時代的危險性比起來其實不算什麼。當時的蘇聯和美國是在軍事、意識型態、經濟、科技和政治上全面對抗。2大超強背後都有一堆盟國和朋友。核戰陰影無所不在。華府和莫斯科都假設對方領導人會瘋狂到發動全面核子攻擊。美國總統和蘇共總書記都擔心這種可能性。即使是在1970年代中的「低盪」時期，世界末日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雖然彈道飛彈都留在發射井裡，美國和蘇聯領袖卻一直大打意識型態砲火，各自支持一些和對方敵對的代理國。蘇聯緊守著堡壘國家的城牆，盡量不讓人民和資本主義的西方接觸。這種情況下只能有易碎的和平。一直到1980年代末，全球軍事浩劫都隨時可能被意外、誤判或蓄意所引發。
在當今的東歐、中東和東亞國際局勢愈益緊張，而核擴散問題尚未解決之際，這樣的結果並非無法想像。今天的我們都要感謝終結掉冷戰、讓繼任者不太可能發動核戰的那一代領導人。我們已有許多成就，但還要做得更多。
＊作者羅伯．塞維斯（Robert Service），英國牛津大學俄羅斯史專家、聖安東尼學院院士，亦為英國國家學術院（British Academy）院士，是全球知名的蘇聯與冷戰史專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意外的和平：雷根、戈巴契夫等「四巨頭」，如何攜手結束半世紀的冷戰對峙？》（八旗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