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板明夫專文:傳遞真實,就是對中國最好的報答

2020-10-25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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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指出,現在的中國,已經是高居世界第二位的經濟大國。然而,除了一部分特權階級以外,幾乎大多數的中國人,都無法享受幸福。圖為北京天壇。(資料照,美聯社)

作者指出,現在的中國,已經是高居世界第二位的經濟大國。然而,除了一部分特權階級以外,幾乎大多數的中國人,都無法享受幸福。圖為北京天壇。(資料照,美聯社)

二○○七年春天到二○一六年底,大約十年的時間,我擔任《產經新聞》的特派員,派駐在北京。這段期間,我對許多歷史性的場面,包括西藏暴亂、四川大地震、北京奧運、習近平政權上台等,都做了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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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些報導,我一直念茲在茲、希望盡可能將我在第一線的所見所聞,以冷靜、客觀的方式,傳達給日本的讀者。然而,讀者若是仔細留意我的報導,便會發現其中也有很多關於中國社會扭曲、共產黨官員胡作非為的內容。也因此,我屢屢被負責媒體審查的當局官員叫去,被他們厲聲抗議。

「你一直到十五歲都是在中國長大,難道沒有一點感恩之心嗎?」他們總是這樣教訓我。

這時候,我總會這樣回答:「將真實傳達給更多人,大家才會更相信中國。這就是我對中國的報答。」

「現在的中國,已經是高居世界第二位的經濟大國。然而,除了一部分特權階級以外,幾乎大多數的中國人,都無法享受幸福。」這是我以新聞記者身分派駐北京十年來,真真切切的感受。

不管是我的少年時代還是現在,中國始終維持著一黨獨裁,而為此飽受折磨、遭逢不幸的底層庶民更是不可勝數。在此僅舉一個案子為例:

我的朋友徐崇陽,是位出身湖北的男性;在中國號稱數萬到數十萬的陳情者(上訪者)中,他也是其中一員。二○一四年,我在聚集於北京市郊外的上訪者集會中和他交談,從此就成了好朋友,也一起吃過幾次飯。

迄今為止,我採訪了相當多的上訪者。他們當中有土地被強制徵收的農民、也有家屬遭到警察殺害的勞工,幾乎都是沒受什麼高等教育的人,這些人既無法清楚說明自己的遭遇,也不懂法律。

但在這些人當中,徐崇陽堪稱異類。他的父親曾任大學校長,是前共產黨幹部, 母親則是畫家。徐先生曾在解放軍擔任軍官,一九九○年代則在湖北開了家運輸公司;透過親戚的關係,他的事業一瞬間擴展,短短幾年時間就擁有好幾家計程車公司,也經營餐廳,成為地方上數一數二的企業家。當他的事業擴展到最大規模時, 光是他個人的資產總額就超過了一億人民幣(約日幣十六億圓)。

為了擴張事業版圖,徐先生與某位共產黨領導人的親戚所經營的企業攜手合作,沒想到卻成為他垮台的導火線。到最後,他被對方所騙,企業被奪走,自己也變得一文不名。

大約在二○○三年左右,徐先生來到北京,成為上訪者中的一員。他不斷敲打檢警的大門,執拗地想要取回財產,結果在二○一一年被以「詐欺嫌疑犯」的罪名遭到逮捕,坐了整整十七個月的牢。

「當局把我和熟人間的金錢糾紛擴大解釋,安上了詐欺的罪名;這其實只是為了阻止我陳情,所扣在我頭上的不實指控啊!」如此主張的徐先生出獄後,便以逮捕和起訴的手續不完備為由提起訴訟,要求警方提出損害賠償並道歉。

在中國,控告警察的法律案件相當罕見,因此吸引了外國媒體的注意。某天, 步出法院的徐先生,被自稱支持者的十幾名男女團團圍住,和他們一起拍了張紀念照。但是,這張紀念照其實是警方設下的陷阱—就在前排中央的徐先生沒有注意到,站在後排的好幾個人這時悄悄舉起「支持香港抗議」的標語。

這張照片成了證據,徐先生再度被捕入獄。在中國國內,凡有支持香港民主化示威抗議的言行都是違法行為,徐先生因此被認定為主犯之一。

香港反送中運動至今,許多年輕人因參與示威,而被以暴動罪起訴。(柯承惠攝)
作者指出,在中國國內,凡有支持香港民主化示威抗議的言行都是違法行為。圖為香港反送中運動。(資料照,柯承惠攝)

警察當局誘騙徐先生的目的,當然是要他放棄對警察的訴訟。經過八個月的監禁後,徐先生答應了警方的要求,獲釋出獄。

大約一個月後的二○一五年夏天,我在北京的南郊造訪了徐先生。僅僅不過一年的時間,但再見面時,徐先生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他整個人變得憔悴不堪,身材整整縮水了一圈,臉上的表情也失去了活力,看起來像是整整老了十歲。他的右腳只能拖著行走,臉和手指甲都有瘀青的痕跡。據說,這是在接受偵訊的時候,遭到了警方施暴的結果。

這一天,我聽徐先生講了兩個小時。以前徐先生總是能夠思路清晰地陳述自己的主張,但這次說話卻斷斷續續、前言不對後語,還經常講到一半就突然哭了起來。我想,應該是拘留所的殘酷經歷讓他的精神狀況變得不穩定了吧!

「早知道有錢的時候就應該移民海外的……」徐先生好幾次這樣喃喃自語。離別之際,他給了我這樣的印象:「他明明沒有做出任何惡行,卻被打落地獄;在這個國家,不管有錢人或窮人,晚上都不能安穩成眠啊!」

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徐先生了。據我們共同的朋友轉述,徐先生現在仍然在陳情,但是健康狀況相當不妙。

至今為止,我一直抱持著為徐先生這種遭受共產黨一黨獨裁政權所凌虐的中國人聲援的心情,來撰寫關於中國的報導;從今以後,我也會繼續一本初衷。

在這次的對談中,我和大前輩石平先生一起回顧在中國度過的青少年歲月,並針對現在習近平政權的走向自由暢談。儘管我們年齡有差距、生活地點也不一樣, 但對中國的認識卻是英雄所見略同,因此大感暢快。我所有的批判都是針對共產黨一黨獨裁政權,目的是為了讓中國變得更好;關於這點,石平先生的動機也是跟我一樣的吧!

《曾經以為中國最幸福》書封。(八旗提供)
曾經以為中國最幸福》書封。(八旗提供)

*矢板明夫(やいた あきお),日本在華遺孤第二代,曾《產經新聞》中國總局(北京)特派員,現任《產經新聞》台北支局長。本文選自作者與《產經新聞》專欄作家石平(せき へい)合著之《曾經以為中國最幸福》(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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