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彥博觀點:也談白崇禧在二二八事件的處置

2020-10-14 05:50

? 人氣

1,	作者指出,二二八事件後,白崇禧抵台宣慰時認為事件「內容並不單純」,但他的實際做法,是致力於化繁為簡,縮小追究波及層面,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圖為白先勇出席《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新書發表會。(顏麟宇攝)

1, 作者指出,二二八事件後,白崇禧抵台宣慰時認為事件「內容並不單純」,但他的實際做法,是致力於化繁為簡,縮小追究波及層面,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圖為白先勇出席《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新書發表會。(顏麟宇攝)

當師長告知,汪浩老師於10月4日在風傳媒上刊載一篇關於白先勇老師與我最近出版新書《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時報出版,以下簡稱《悲歡離合》)的文章時,筆者非常高興,因為以汪浩老師對於冷戰史之精深學養,對於《悲歡離合》的主要論旨「蔣、白衝突源自內戰戰略分歧」必能有所指教。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不想待到拜讀汪浩老師大文〈汪浩觀點:白崇禧與「二二八事件」的處置〉(以下簡稱「汪文」)後,卻有些意外:原來仍是討論白崇禧與二二八事件!綜觀汪文徵引史料均出自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文物》裡白崇禧與蔣氏在事件時的往來文電,汪浩老師似乎不知道,白老師與我在2014年時已出版《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以下簡稱《止痛療傷》),汪文中所引電文幾乎全數收於《止痛療傷》書中。

汪文的主要論點有二:一、白崇禧影響了蔣介石對二二八事件的性質認知。原本蔣介石認為這是一起「不幸事件」,是白崇禧讓蔣氏相信,「臺灣人與共匪聯手叛亂」,從而將事件起因及追究範圍波及全體台灣人。二、白崇禧在南京時原本擬定較為開明的台灣省政改革方案,但是他抵達台灣宣慰之後,認為「此次台灣事變,內容並不單純」,所以轉而建議縣市長提前民選,也反對省府官員進用台籍人士。

很遺憾的,這兩個論點全都似是而非,有簡化歷史之嫌。首先,蔣介石自獲悉二二八事件之後,就明確認定事件起因為「奸黨煽惑」,奸黨即為中共。其次,白崇禧抵台宣慰後,確實認為事件「內容並不單純」,但他的實際做法,是致力於化繁為簡,縮小追究波及層面,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根據中研院近史所助研究員蘇聖雄博士的專著,即指出蔣氏在三月初獲報台灣事變時,就認定事件是「奸黨煽惑」引起。蔣固然明白中共在台灣勢力尚弱,他在1947年3月5日決定派兵,原意為防患未然;到了3月9日,蔣以動亂未息,增派整編第二十一師,即改為平亂。蔣認為如不派兵,台灣極可能發生更大的動亂。[1]而上述決策均在白崇禧來台之前即告確定。

汪文所謂「白崇禧告訴蔣:『臺灣事變真相與在京所聞者頗有出入。』」是怎麼回事呢?首先必須回顧白崇禧在南京聽到關於二二八事件的情報究竟是什麼。1947年3月9日,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等七個在京滬的台灣人團體,由張邦傑等人率領,向國民政府陳情,由甫從山西趕回的國防部長白崇禧接見,並設宴招待。白部長聽取張等人的陳情,希望中央不要派兵到台灣,只需派一大員到台宣慰即可。可是在次日,當國府文官處和軍務局會辦人員接到白部長轉來的陳情書時,以下內容卻讓他們悚然而驚:[2]

張邦傑等台人旅京滬七團體向南京國民政府陳情的陳情書部分頁面。(作者提供)
張邦傑等台人旅京滬七團體向南京國民政府陳情的陳情書部分頁面。(作者提供)

台省在長官公署公務員『怠公』之情形下,已由政治建設協會等民眾團體,自行組織臨時機構,維持治安、交通、公用生產事業,秩序井然,靜待中央公允處理。……

台灣壯丁,受有軍訓在壹佰萬人以上,有高級軍事修養者,約壹萬人;日人埋藏之武器,約敷二、三十萬人之武裝配備;在短時期內,台灣可以成立十師以上之步隊。倘以武力支持陳儀長官一人,則中央至少亦須準備十萬雄師,而曠日持久,在所不免。……

這兩段文字均經收閱者細細圈點,陳情者不啻是在告訴國府:原有政府機構已告癱瘓,民眾團體已經接管政府,並且隨時可以組織十個師以上的軍隊!軍務局幕僚因此一度研判:台灣駐軍嚴重不足的情況,很可能已被臺人窺破,因此張邦傑要中央不派兵前來,實乃「別有用心」。

台籍人士旅京滬團體陳情的原意,一是要求中央不要派兵到台灣(他們不知道3月5日蔣已決定派兵),二是希望能趕走他們認為已是「苟延殘喘」的陳儀。誰知道他們的陳情虛詞恫嚇,反而引發反效果,南京如臨大敵,準備再調動第二個師入臺平亂(預定為青年軍第二○五師)。

1947年3月17日,白崇禧抵台宣慰後,發現實情根本不是如此,台人並非結成一氣,接管政府、組織民軍迎戰國軍(謝雪紅的二七部隊算是例外),所以才說「臺灣事變真相與在京所聞者頗有出入」。[3]他抵台當晚,就拍發電報,阻止蔣繼續調兵來台。[4]

從這個脈絡,去看白崇禧於3月23日致蔣介石的電報所說:「國內台籍各團體、人民代表,僅憑風說,提出種種要求,尚懇鈞座勿輕許諾,以免增加善後困難,至禱。」[5]我們才能更接近事實真相。

那麼白崇禧一改在南京時的開明措施,又是怎麼回事?汪文的結論,認為「白崇禧三月二十四日的電報和四月六日的《宣慰臺灣二二八事變報告書》對事件的定性起了關鍵作用,影響了國民黨政府此後四十年對二二八事件的處置。臺灣歷史學界對此報告書的研究不夠。」這裡所謂3月24日的電報是哪一通呢?以電報內容看,應是白崇禧在3月22日於台中呈蔣介石主席電報。[6]在電報中,白氏認為「台人有政治野心者」、「少數共黨份子」、盲從的青年學生、以及若干民意代表,皆涉入事件中。「自有關文件中獲悉,彼輩所謂高度自治,及所提無理要求,則直欲奪取政權已無疑義」,所指應為處委會所提三十二條要求。這通電報呈現了白崇禧抵達台灣的初步實地觀察。換句話說,當時台灣的局面之暗潮洶湧,情形遠比陳儀所說、或是在南京、上海台人團體所形容,都還要嚴重。嚴重之處,不是因為動亂還未平息,而是因他發現各股勢力均牽涉進事件之中,呈現一種外弛內張的脆弱平衡態勢,白不得不修正原先在南京時的想定。

就在白拍發這通電報的當晚,他試圖私下召見林獻堂,林氏應命而來,竟然被陳儀左右所阻。[7]素來精明的白氏,對此草蛇灰線想必極為注意:陳儀政府不但不是他宣慰的助力,反倒是其中一股競逐力量

從今天的後見之明來看:當時的台灣,有大陸經驗的台籍「半山」集團、光復後獲得陳儀繼續倚重的日本時代「御用紳士」、懷抱左派理想或企圖「託管」的本土派知識分子、試圖取回被日人徵用產業土地的地主、橫行於中國大陸沿海與台灣之間的走私集團、事件初期受害最大的駐台外省籍軍人、心懷怨望的本省籍警察、陳儀的長官公署、國民黨省黨部與三青團、中統與軍統在台人員、由大陸來台身分尚未暴露的中共地下黨員、有意介入其中的美國外交官……,彼此間立場、利害盤根錯節,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構成頭緒紛呈的危險亂局。

白崇禧宣慰期間面臨的複雜局面,正如上述,他人在現場,倘使處置稍有不慎,立成致亂之階。白尤其意識到:他與他所代表的中央,決不可受其中任何一股勢力運用,成為借刀殺人的棋子

白氏在台期間,致力於縮小波及範圍,避免株連過廣:3月17日抵台立刻發布「國防部宣字第一號」布告,宣示除了「共黨份子」之外,其餘一概不追究;下令不追究參與暴動學生,「不用寫真(照相),不用保證,不論何時父兄率之歸校則可矣。」[8]以國防部長身分,取消兼警備總司令陳儀的軍法終審權,命令除警備總部外,任何單位不許逮捕人犯,已逮捕人犯及執行情形,均需造冊呈報。[9]

白崇禧宣慰台灣當時,他認為二二八事件乃是「後院起火」,應該盡快平息,以應付日益險峻的國共內戰。完全不是如汪文所稱,要將事態擴大,株連愈廣。

白崇禧宣慰台灣期間,與原住民第一位西醫南志信(左)、卑南族大頭目馬智禮(右)合影。(作者提供)
白崇禧宣慰台灣期間,與原住民第一位西醫南志信(左)、卑南族大頭目馬智禮(右)合影。(作者提供)

白在晚年受訪時,說自己宣慰台灣的原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10]他獎勵高雄與基隆要塞司令彭孟緝、史宏熹,是因兩人平亂迅速。他在台期間,認為陳儀失政,已確立撤換陳儀及重要軍政負責幹部的心證,但是為了宣慰及查明真相,隱而不發。他回南京後,當即建議撤換陳儀,懲處警總參謀長柯遠芬。[11]

白崇禧在臺時曾公開宣示:「光復後,中央和台灣行政當局,無不選賢與能,盡力扶植台灣人才,進一步希望由台灣同胞,自己來治理台灣的事。」[12]同年4月29日,行政院通過撤銷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改設台灣省政府,省府委員十五人當中,本省籍佔七人(丘念台、南志信[台灣首位原住民西醫]、游彌堅、陳啟清、林獻堂、杜聰明、劉兼善),各廳處正副首長二十二人中,本省籍佔十二人。[13]這是汪文所說的「反對省府官員進用台籍人士」嗎?

我們再看事件「首要份子」張晴川的證詞。早在事件初期,3月6日,陳儀呈蔣介石報告,提到「現大台灣主義領導人蔣渭川、王添灯、張晴川等,策動工人與學生不斷作煽惑性宣傳」。[14]張晴川是台北市參議員、「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委員,名列陳儀逮捕名單的前列。

張晴川如何因為白崇禧搭救,而能逃脫陳儀所屬軍警所佈下的羅網,現在已經難以追考。但在1966年12月,白崇禧在台北溘然長逝後,從政界隱遁許久的張晴川,在白上將舉行公祭時,竟撰寫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輓詩:[15]

悼白上將健生先生

胡塵遍地正橫行,遺恨未曾復兩京。

八桂名揚嚴紀律,七鯤星隕失干城。

位膺上將猶勤學,功蓋中原善治兵。

二月年年逢廿八,三臺父老感先生。

一九四九年後,來台的白崇禧已毫無權柄,更成為當局監控的對象(請參閱《悲歡離合》第三冊:台灣歲月),事隔近二十年,張晴川著實沒有對白崇禧敷衍奉承之必要。要是白氏在二二八事件時真如汪文所稱,將究責對象擴大成了全體台灣人,張晴川還會感念白健生上將嗎?

白崇禧和蔣介石一樣,都強調「共黨煽動」是二二八事件的主因,但是相較於蔣氏以領導人高度,確實相信「奸黨煽惑」是事件起因,白這麼說,是將責任大部推給共黨份子,從而縮小了受影響株連的範圍。綜上所述,汪文認為白崇禧來台宣慰之後,改變了蔣對二二八事件性質的認知,波及幾乎所有臺灣人,筆者實在不能苟同。考察歷史人物的作為應該全面的檢視其言行,而不可過於拘泥於若干表面文字。

*作者為政治大學歷史系碩士,美國維吉尼亞大學歷史系博士班。

[1] 蘇聖雄,《奸黨煽惑:蔣中正對二二八事件的態度及處置》(新北市:花木蘭出版社,2013年),頁46。

[2] 旅京滬台灣七團體,〈處理臺省228不幸事件芻議〉,《臺灣二二八事件(2)》,檔案管理局藏,檔號:A202000000A/0036/2212002.58/1/0001/005/0002。

[3] 「白崇禧呈蔣主席三月廿六日電」,收於:白先勇、廖彥博,《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台北:時報出版,2014),頁313。

[4] 「白崇禧呈蔣主席三月篠電(二)」,收於:《止痛療傷》,頁284。

[5] 「白崇禧呈蔣主席三月養電」,收於:《止痛療傷》,頁304。

[6] 「白崇禧呈蔣主席三月養電」,收於:《止痛療傷》,頁300-301。電報韻目中,「養」為二十二日,蔣於二十四日閱讀。

[7] 白先勇、廖彥博,《止痛療傷》,頁95。

[8] 林獻堂(著),許雪姬(編註),《灌園先生日記》,第19冊(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台灣史研究所,2011),頁195。

[9] 〈白崇禧部長寅儉法一代電〉(1947年3月28日),中研院近史所(編),《二二八事件資料選輯》,第1冊(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92),頁308-309。

[10] 賈廷詩、馬天綱、陳三井、陳存恭(訪問、記錄),《白崇禧先生訪問記錄》,下冊(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頁595。

[11] 丘念台,《嶺海微飆》(台北:中華日報社,1981),頁359-360。

[12] 「希望台胞青年/努力學業恪守校規」,《台灣新生報》,1947年3月28日,版4,二欄題。

[13] 白先勇、廖彥博,《止痛療傷》,頁150。

[14] 「陳儀呈蔣中正報告」(1947年3月6日),國史館「二二八事件檔案資料庫」,件典藏號:A202000000A/0036/2020.40/4450.01/038-1/010。

[15] 白先道(編),《陸軍一級上將白公崇禧榮哀錄》(台北:白公崇禧治喪委員會,1966年),頁185。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