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曉錚專文:人間幾度續黃粱—讀《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2017-07-0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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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白先勇解說《紅樓夢》最大的特色便是其立說之角度,眾人對於《紅樓》研究著重不同,白先勇則「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資料照,甘岱民攝)

作者認為,白先勇解說《紅樓夢》最大的特色便是其立說之角度,眾人對於《紅樓》研究著重不同,白先勇則「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資料照,甘岱民攝)

去年冬天,有幸讀到白先勇先生賞析《紅樓夢》的新作,此番隨白老師再夢紅樓,倏忽兩月有餘,隨著一句「是醒的時候了」,眼前歷歷大觀又歸於混沌。2014年春季起,白老師在臺灣大學開講《紅樓夢》,這是其自1994年退休以來首次完整導讀《紅樓夢》,臺灣大學和趨勢教育基金會共襄盛舉,原本是一個學期的計畫,可課程開展後,便一發而不可收,足足講了三個學期。2016年,在時報文化的精心策劃之下,《〈紅樓夢〉導讀》以《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的面貌與臺灣讀者相見,如今該書的簡體字版也已經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呈現在大陸讀者面前。此書在兩岸均是未出先熱,並且促成了斷版已久的程乙本《紅樓夢》在台複刻,想必其必將成為《紅樓夢》傳播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筆。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紅樓夢》是一大奇書,而此書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說之,則是一大奇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讀後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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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意以為白先勇先生解說《紅樓夢》最大的特色便是其立說之角度。眾所周知《紅樓夢》早已成為一門顯學,雖然大家頻現、成果迭出,終究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有人拘執於考據、有人耽泥於索引、有人唯版本論、甚或有人提筆另續。白老師則不然,他自言「我在台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回歸到小說本身,對原文進行抽絲撥繭的梳理,大有撥雲見日之功。白老師說藝術家有一種類似於「第六感」的特別靈感,「能夠感受到國事、乃至民族的文化狀況」,「曹雪芹就顯示出這種感受能力」,「他寫的不光是賈府的興衰,可能在無意間,他也替中國的文化寫下了《天鵝之歌》」。不應忘記的是,白老師本身就是一位傑出的小說創作者,我們甚至可以將這段話看作小說家白先勇的自白,夏志清先生就曾評價道:「《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白先勇論》)。跟隨白老師的腳步,我們不僅能夠遊歷大觀園、酣享黃粱夢,還可以一窺曹雪芹小說創作技巧之堂奧。

對《紅樓夢》小說技巧的探討已是老生常談,無論是敘事觀點(point of view)的轉換、神話世界的構架還是千里伏筆的隱現都已有精熟的論述。白老師於此依舊能獨抒己見,引人深省。大觀園——《紅樓夢》故事展開最主要的場所,它該以怎樣的面目呈現在讀者面前呢?第十七回「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我們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第四十回劉姥姥「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作者巧妙的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多層次的、全息的大觀園。另一方面,「太虛幻境跟大觀園互相對照,有非常豐富的象徵意義,如太虛幻境的十二支《紅樓夢》曲子,也是大觀園十二釵的命運。整個構架非常恢宏。」太虛幻境縹緲難覓,可是甫一出現,就將大觀園中人物的命運昭示;大觀園炫目登場,開始便是人間仙境,一步步走向荒蕪衰敗,最終落得個幽魂鬼域。第四十回和第一百零八回,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第二十八回寶玉初見蔣玉菡,二人互贈表記,一紅一綠兩條汗巾,等於「寶玉已經在無形中,替花襲人找到了她的歸屬」,到了百二十回,襲人出嫁,柔腸百結、幾欲赴死,直到汗巾出現,方知前緣早定。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以後,叫晴雯給黛玉送去舊帕子,黛玉懂了,題詩藏之,後來黛玉翻檢衣物時又見到了這幾塊手帕,直到九十七回「焚稿斷癡情」,這手帕再度出現,付諸烈火,焚盡的不僅僅是黛玉對寶玉的情,更是黛玉的生命。當然,發現這些伏筆線索並非難事,白老師則能更進一步,從中了悟到蔣玉菡與花襲人是寶玉俗緣的體現,二人之結合是寶玉俗緣在世間的合璧;黛玉以情為精神信仰、以詩為感情指歸,信仰幻滅,作為情感載體的詩沒有存在的必要,作為情感主體的人也失去了生命的意義,終究只有「冷月葬詩魂」。種種這些伏筆線索在小說最後的收束也成為了白老師力贊後四十回的依據之一。

談到《紅樓夢》,至今仍舊無法厘清曹公當年是否寫就全本,通行百二十本的後四十回是否他人所續,程、高所謂「截長補短」所依據的又是否曹公殘稿。于此,白老師在深切的體會之上自有一番見解,他肯定後四十回出自曹公手筆,至少是留有殘稿。白老師在台大開課時,臺灣並無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通行,只能退而求次,選擇了以「庚辰本」為底本,截取「程高本」後四十回湊成的版本為教科書。沒想到這退求之選擇反而讓白老師有機會將「庚辰本」和「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發現「庚辰本」有不少問題。諸如對秦鐘、襲人、晴雯、芳官等人的具體描寫,均有不妥之處。其中最嚴重的當屬尤三姐一案,「庚辰本」摻入三姐和賈珍「挨肩擦臉,百般輕薄」,「甚至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等描寫,簡直毀了尤三姐這個人物,如此則三姐揮劍自刎便全失了依憑,整個人物也就徹底坍塌了。無論是寶玉、黛玉定情的舊手帕還是蔣玉菡、花襲人結緣的汗巾,都流暢地貫穿了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白老師以為全書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而最終能夠一一接榫,前後成為一體,斷不會出於二人之手,加之人物舉止言行、性格語調在前後亦無矛盾;後半部分描寫賈府繁華落去,作者訴諸筆端的哀憫和追念,亦非與曹雪芹出身經歷迥異的高鶚能夠輕易寫得出來的;而且後四十回由盛入衰,節奏加快、文字蕭疏也都是情節發展的合理需要。

白老師自言「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巨作」。他純以小說藝術、美學觀點來評價,充分肯定後四十回出自曹公之筆,且不以「庚辰本」為圭臬,而是仔細比較兩個版本的得失,一一指出哪裡的描述多了一句就不對了,哪裡的對話少了一句「力量」就不夠了。我想正因為白老師是一位傑出的小說家,他對文字「力量」的把握才能如此老辣。自然,這些體悟在以嚴謹為要義的學術研究中尚不足為憑,白老師也多次提及,整本小說不乏多處前後不符之處。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即有兩處:其一,雖然白老師強調後面情節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寫賈家之衰,自然筆調蕭疏、氣氛陰冷,大觀園更是由人間仙境墮為幽魂鬼域。前八十回雖未諱言鬼神,有太虛幻境的出現,有秦可卿托夢勸誡王熙鳳,有熙鳳、寶玉「逢五鬼」,但作者描寫諸般情節時終究是藏了一筆;後四十回中「月夜感幽魂」、「瀟湘聞鬼哭」、可卿指導鴛鴦自殺等等情節則未免筆鋒太露。其二,後文敘述時幾度出現「此是後話」,以此語來調整行文節奏並實現場景的時空轉換,但此種筆法未見於前文。白先生之說,我們可做一家之言觀,而白先生這種對小說的深切體悟則絕對是我們閱讀時所應追尋的,其實不只是閱讀,我們如將《紅樓夢》之文本、白老師之賞讀以及白老師之小說放在一起詳加參悟,甚至可以將其視為小說創作的「教科書」。

白老師稱讚《紅樓夢》對人物的塑造是偉大的,而他對《紅樓夢》人物的分析同樣令筆者為之擊節。《紅樓夢》兩條主線,一條是賈府的興衰,另一條就是寶玉和黛玉之間感情的發展變化。因此寶玉與黛玉、寶釵三人的關係在小說情節發展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此亦最為讀者所熟知,故不贅言。

圖 1 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之關係。(作者提供)
圖 1 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之關係。(作者提供)

賈寶玉自含玉而生起便註定了不平凡的一生。而在小說中,寶玉不但幾度因失玉而發病,更是與幾個名字裡帶有「玉」字的人物關係匪淺。白老師特別強調曹雪芹在給人物取名字的時候,是有深意的,寶玉而外,紅樓人物中還有四塊「玉」,其一黛玉,絳珠草化身的黛玉與寶玉早結木石前盟,為還淚而來,所以白老師稱之為一段仙緣,而且這段仙緣註定不會以寶玉和黛玉的世俗結合來收束。其二妙玉,十二釵正冊之一,出場不多卻很重要的一個人物,一心修行,自稱「檻外人」,卻還是落得個「遭大劫」的下場,白老師駁斥了以為寶玉和妙玉有一段曖昧關係的論點,認為二人之關係乃是一段佛緣。其三蔣玉菡,寶玉接受並欣賞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子之一,白老師以為其最終娶了花襲人,是與襲人一道完成了寶玉的俗世之緣。其四甄寶玉,甄府少爺,長相與賈寶玉別無二致,然興趣志意迥然,呈現出一個有趣的反諷。

 

圖 2 賈寶玉與《紅樓夢》中其他幾位「玉」之關係。(作者提供)
圖 2 賈寶玉與《紅樓夢》中其他幾位「玉」之關係。(作者提供)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除了主要人物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次要人物。透過白老師的分析,我們瞭解到這眾多人物間的關係,原來也有諸多章法可尋。一些次要人物可說是作為主要人物的鏡像出現的,比如花襲人之於薛寶釵,二人在性格上頗為相似,為人處世心思細密,不但受到長輩們的喜愛,也得到同輩們的仰仗,又都與寶玉結下俗緣。再比如晴雯、齡官、柳五兒等之于林黛玉,小說中交代這幾位人物的時候或多或少提及眉眼間與林妹妹有幾分相似,其中尤以晴雯為最,其性格志意也與黛玉有頗多相類之處,她們都以情為精神信仰,一旦這一信仰無法得到支撐,她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寶玉作《芙蓉誄》表面上是祭晴雯,實際乃是哀悼黛玉之文,第七十八回當寶玉念畢誄文,黛玉忽然出場,寶黛二人談話間便將原來的「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白老師特別指出這種不著痕跡的騰挪,將「她(黛玉)的一生,所有的感情、哀怨,通通放到裡去了。而且黛玉後來也變成神了,他歌頌芙蓉仙子。整首《芙蓉誄》把神話世界又搬回來了,等於太虛幻境在《芙蓉誄》裡面又重新呈現」。

圖 3 林黛玉及幾位「鏡像人物」。(作者提供)
圖 3 林黛玉及幾位「鏡像人物」。(作者提供)

白老師眼光心思之獨到精深並未止于此,秦氏姐弟及花、蔣四人共同推動了寶玉在俗世間由曆情而超脫的生命之旅,秦可卿(包括太虛幻境中的兼美)、秦鐘姐弟分別是寶玉對女性和男性情感的啟蒙,這種情感後來又分別落實到花襲人和蔣玉菡身上。可卿和襲人分別在幻境和現實中與寶玉產生了男女之愛,蔣玉菡在《占花魁》一曲中飾演的又恰恰是名為秦鐘的賣油郎,這分別是他們之間微妙的聯繫。「秦」意味著「情」,所以在寶玉一步步割捨俗緣、歸於佛道的過程中,秦氏姐弟都落得個早逝的下場。蔣玉菡與襲人結合的情節偏偏安排在了第一百二十回全書之尾聲,這正是作者的偉大之處,寶玉既已出家修行、得證菩提,又通過二人俗緣的圓滿結合補償了俗世中一部分憾恨

圖 4 寶玉與秦氏姐弟、蔣玉菡、花襲人之關係。(作者提供)
圖 4 寶玉與秦氏姐弟、蔣玉菡、花襲人之關係。(作者提供)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幾百年來《紅樓夢》打動了無數讀者,與其半自傳之性質有莫大之關係。白老師說「《紅樓夢》是本天書,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看過的。看完《紅樓夢》會對中國人的人生觀、中國的傳統文化有進一步的瞭解」,另一方面,「中國人特別重視人情世故,而《紅樓夢》裡面到處都是中國式的人情世故;在極端複雜的宗法社會底下,該怎麼表現禮數,這本書應有盡有」。作者創作時將其整個生命的經歷體會都熔鑄到了作品之中,而閱讀活動進行時,讀者自身的遭遇感悟也將深刻影響其對作品的理解。白老師能將《紅樓夢》讀得如此透徹,既仰仗於幾十年來不斷地翻閱,又與其豐富的人生歷程密切相關。白老師幼時患過肺病,有獨自度過的童年歲月,所以能夠對林黛玉敏感多疑的心思有所體會。前人也多次論及《紅樓夢》中幾次點戲、唱戲的情節,但是白老師能從第九十三回賈寶玉再逢蔣玉菡時蔣玉菡所唱的《占花魁》一出深入進去,看出人生的況味,進而引發出對結局的思考,則有賴於其對昆曲的耽愛及深厚的修養。相信我們也不能輕易否認白老師對《紅樓夢》中「中國式的人情世故」的深切感受與其出身及成長環境之間的關係。

此外,《紅樓夢》到底表現出何種人生哲學?一方面《紅樓夢》可以看作寶玉的《佛陀傳》,最終寶玉出家,留下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另一方面,寶玉給賈家留下了一個功名,給妻子寶釵留下一個孩子,給俗緣牽絆的襲人留下一個歸宿,他把儒家道統中該盡的義務都盡到了,自身成佛亦不忘眾生。白老師謂「怎麼樣將深刻的哲學思想用最具體的人生故事呈現出來,這就是《紅樓夢》偉大的地方。《紅樓夢》將中國人的哲學,儒、佛與道,所涉及的入世與出世的糾結,以最動人的故事說了出來」。其實這一點,在白先勇先生的小說作品中也得以體現,無論「臺北人」還是「紐約客」,在世事動盪之下,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選擇,白先生筆端流露,或許有情感傾向,但並沒有是非的臧否,有的是冷眼看眾生各自修持。

無知小子,大言不慚,聊以此記錄兩月來耽讀《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之心緒。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取自博客來)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取自博客來)

*作者為大陸作家,知名漢學家葉嘉瑩教授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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