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營救虎尾機場和第二批「自首」的人:《我的父親李應鏜》選摘(2)

2020-04-2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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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2月27日,專賣局查緝員在「天馬茶房」舊址查緝私菸,造成民眾一死一傷,引起一連串請願、要求查辦、平反等聲浪,成為二二八事件爆發導火線。(資料照)

1947年2月27日,專賣局查緝員在「天馬茶房」舊址查緝私菸,造成民眾一死一傷,引起一連串請願、要求查辦、平反等聲浪,成為二二八事件爆發導火線。(資料照)

父親明白營救這批西螺義士,要有付出生命代價的覺悟。他深信這些人都是對時局不滿的青年,熱血沸騰,見義勇為,希冀從虎尾機場取得武器,在動亂的時刻,保衛鄉里。因此為了好友的兒子,為了三十三位西螺青年的生命,父親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挑起這個重擔,商請年劭德高已經退休的老街長廖重光出面,並請鎮長廖萬來偕同,三人開始和虎尾機場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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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賴道鑫聯繫,父親很快就和李隊長商妥拜訪事宜。鎮長廖萬來、街長廖重光和父親三人坐我們家的轎車,由司機開車到虎尾機場ㄣ航空隊本部營區入口。衛兵叫他們及司機下車,一一搜身,並仔細搜查汽車;然後叫三人高舉雙手,「投降」前進。父親心繫三十三條生命的安危,只好忍辱從命。空車則由司機慢慢地跟在他們後面開進去。到了營區中央的辦公廳,李隊長倒是很客氣地出迎,接待他們。虎尾機場被攻下,軍械被竊一空,對李隊長來說,都是不可承受之重—丟官去職,甚至丟掉生命都有可能。因此他很誠懇地和父親他們磋商,雙方達成三點協議:

一、軍中已掌握了名單,要鎮公所於限期內交出所有暴民。

二、根據三月十七日國防部長白崇禧對臺灣廣播:「此次與事變有關的人民,除共黨分子煽惑暴動,圖謀不軌者決予懲辦外,其餘一律從寬免究。」

李隊長保證所有暴民不予追究,均可辦理自新。

三、政府下令四月十七日起,實施全島戶口總清查,搜索民間武器,搜捕可疑嫌犯。李隊長要求親自主持西螺鎮的戶口清查,鎮公所必須充分配合,協助軍方找出遺失的槍械、彈藥及其他戰備物資。

交涉結束,李隊長送他們上車。車子慢慢地開出來,沒想到到了營區門口突然槍聲大作,三人嚇壞了,跌落到車座下面。父親乍然警醒,開啟車門,高舉雙手出來「投降」。這時在裡面的李隊長也聽到槍聲,趕到門口解圍,才讓他們平安地離開營區。

日治時期警察駐在所(典藏者:邱欣俊,取自屏東數位典藏)
日治時期警察駐在所(資料照,典藏者:邱欣俊,取自屏東數位典藏)

回到西螺,高齡七十二歲的街長廖重光驚魂未定,心有餘悸,直說:「猶袂(還沒)救得人,家己(自己)這條老命嘛差一點矣無去。」

四月十七日開始辦理戶口清查。鎮公所呼籲大家交出槍枝、砲彈、軍刀、軍服、二十八吋的腳踏車等等。除了搶來的軍械必須全部交出之外,因為清查人員會進入家中搜查,很多人把自認可疑的東西也一併交出。

日治時期,大姑丈林註師範學校畢業,曾在公學校教書。當時教師著文官制服,配軍刀。大姑認為軍刀可疑,要他交出來,以免節外生枝。他萬般不捨,也只好割愛。民眾交出來的東西從鎮公所門口一直排到警察局。腳踏車很多,二十八吋的,全新的,半舊的都有;二十六吋的也有,有人搞不清楚自己的腳踏車到底是二十八吋還是二十六吋,反正交出去比較安全,了錢消災。

戶口清查講好由李隊長主持,他遲到超過半小時。鎮長廖萬來、副鎮長廖心慈、派出所所長和縣參議員李應鏜(父親)……都在鎮公所恭候。父親主張再等一會兒,但是副鎮長等得不耐煩,下令開始。等到李隊長一到,知悉清查業已開始,認為鎮長不尊重他,暴跳如雷。掏出槍來,抵著廖萬來胸前,興師問罪。父親著實嚇了一大跳,再三賠罪,好不容易才把李隊長安撫下來。

軍人藉戶口清查之名,大搖大擺侵門踏戶,進入民宅。雖說是搜查虎尾機場失竊的東西,結果進去之後,什麼都搜,看中意的就拿走;衣服、鞋子、毯子、日本水壺,甚至連牙刷也要,老百姓都不敢吭一聲。結果是「清查圓滿結束,成果豐碩」—不但找回營區失竊的東西,還增加了很多。廖本仁在日治時期曾在日本軍隊服學徒兵役,在軍中做到中佐,有一套毛料軍服,也被清查的一位軍人相中,據為己有。比起一九四○年代國軍軍服,這套高級毛料軍裝委實太誘人了! 

接著父親著手營救參加虎尾機場戰役的青年。那時候因二二八事件被殺的人很多,遭逮捕下落不明的黃媽典,也聽說被槍斃於新營圓環。阿嬤憂心父親的安危,每天黎明即起,率領家人焚香拜拜,祈求神明保佑父親及那些涉案的人。 

起初在全島一片風聲鶴唳中,沒有人相信李隊長的保證。實際上,二二八事件中不少出面協調交涉的人,各地處理委員會成員都被槍殺。也有軍人藉機勒索敲詐,尤其是廖本仁家,常有士兵要來抓人,每次都得用金條打發。

父親一向重然諾,他也相信李隊長會信守諾言,尤其是在戶口清查工作圓滿達成任務之後,更不會食言才是。因此出面協調,一一勸說,鼓勵大家自新。父親在西螺向來很受尊敬,尤其是在大家驚恐莫名,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更是唯父親馬首是瞻。在他的奔走號召之下,廖本仁、廖學庚、蕭西坤和賴水發四位敢做敢當,視死如歸的青年首先出面。四月二十八日由父親陪同去臺南縣警察局,辦理自新手續。李隊長履行承諾,四人均獲釋,平安歸來。隔天(二十九日),又有七人出面,也是由父親帶去自新,同樣獲得保釋。大家對李隊長產生信任感,於是自衛隊的隊員一個接一個出面,第三天(三十日),父親用卡車載了二十個人去新營辦理自新,一整車的人全部獲釋。最後兩位則因逃至外地,聯絡不易,遲至五月八日才辦妥自新手續,總計三十三位。五月二十六日臺南縣政府核准自新手續,並發給每人自新證。 

三十三人中除了兩人以外,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年紀最小的是十九歲的鐘坤泉;最大的是五十二歲的廖大漢—西螺有名的地理仙(堪輿師)。其實他並沒有去虎尾,只是平時愛放厥辭,有不當言論,也被密告。而每位自新者均需五位保證人具保,在那人人對政治犯避之唯恐不及的時代,要湊足五位保證人也不容易。但是西螺士紳:李應鏜、林一鹿、廖清江3、李萬坤、施清標、江山福、廖榮謀、廖學銘、盧風豹等人紛紛出面作保,三叔李金泉也出來保了鄰居黃昌海。廖學銘不僅保了自己的侄子廖本仁,也保了別人。而鼓勵大家攻打機場的鎮長廖萬來,卻沒有保任何人。

在張炎憲、王逸石、高淑媛、王昭文等人採訪記錄《嘉雲平野二二八》第二十七頁,西螺人王振南受訪,談到「虎尾機場事件」時說: 

……後來說要出來自首。第一批出來自首的人在虎尾高中的空地上都被掃射掉,眼睛蒙著,有幾十個,不只包括西螺人,包括所有被抓的人,西螺有個黃煥西就在那裡被掃射掉,說他搶劫。廖本仁是第二批出來自首的,被關過4。第二批出來自首是有人保證的,第一批沒有人保證。

王振南所說的 「第二批出來自首是有人保證的」—這個保證的人就是父親李應鏜。

1    本省人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一九四五)以前,就已居住在臺灣的人。外省人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中國各省移居臺灣的人,尤其是一九四九年跟隨國民政府撤退到臺灣的人。

2    林廣合家族是日治時期相當興旺的大家族,有商號、店鋪、農場,也從事進出口貿易。臺灣第一部哈雷機車就是林廣合家族進口的。建於一九四○年的西螺戲院,也是林廣合家族合資興建的。家大業大,出了很多優秀的後代;前雲林縣長林恆生就是出自該家族,好萊塢著名的臺裔電影製片人林暐(Dan Lin)也是林廣合家族。

3    廖清江(一九○一—一九七二),臺北醫學專門學校畢業,西螺眼科名醫,一九二九年創立清江醫院,擔任院長。曾任西螺鎮第四、五屆鎮民代表會主席(任期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

4    廖本仁並沒有因為虎尾機場事件被關。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書封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書封

*作者是雲林士紳李應鏜七女(么女)。從事教育工作,「胡媽媽語文中心」,從事英語教學逾四十年。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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