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西班牙導演是阿莫多瓦，不過要說西班牙影史上的頭號大師，當屬布努艾爾。1928年，布努艾爾與畫家達利合作，拍攝了《一條安達魯狗》，成為超現實主義的開山之作。這位電影大師曾有一本自傳，名為《我的最後一口氣》，他生於1900年，與上世紀同行，經歷過一戰和二戰，經歷過西班牙內戰，經歷過流放。
他出身不錯，算得上土豪，年少時便頗為叛逆。我在其自傳裡讀到的最有趣的一個情節，是他14歲時弄了一把小手槍，經常找他朋友當靶子，讓朋友兩手張開平舉，一手拿蘋果，一手拿鐵罐，供他練習槍法。
我們知道了這故事的開頭，但故事的結局走的不是神槍手路線，而是搞笑片路線——布努艾爾寫道：“我可從來沒有射中過蘋果或鐵罐，或者他本人。”
布努艾爾的電影技巧向以冷峻著稱，痛恨花俏技巧，強調鏡頭的平靜敘事。若他仍然在世，想必會對如今的祖國球隊頗有微辭，坐在電視機前怒罵一聲“別傳了，直接射門！”
當然，不知西班牙國內教育是否重視邏輯學，咱中國就是不太重視邏輯學，所以“YOU CAN YOU UP”邏輯大行其道，尤其盛行於體育領域，你說誰踢得不好，必遭“你行你上”的惡評。按這個邏輯，你批評兩句高鐵，還得先去造幾列高鐵；在飯館批評廚子做菜不好吃，還得先下廚跟廚子鬥一場，贏了才有資格，輸了請先去藍翔技校進修。
布努艾爾要是生在中國，以他從未命中目標的射術，哪有資格讓西班牙直接射門，一句“YOU CAN YOU UP”足以將之羞煞。而且，他身為西班牙人，竟然對西班牙隊不恭，在中國憤青眼中也是不愛國的表現，必然走上“西姦”道路。
按照“YOU CAN YOU UP”這不上道的邏輯，荷蘭人倒是很有資格嘲笑西班牙人。這場比賽有著太多賣點：世界杯歷史上第一次把上屆冠亞軍分在一個小組，還讓它們在小組賽第一輪狹路相逢，而且小組第二很可能在淘汰賽中面對東道主巴西隊… …
四年過去了，西班牙還是熟悉的配方，它在兩年前的歐洲杯衛冕，一舉打破魔咒，這次隊中有16人參加過上屆世界杯。荷蘭在歐洲杯小組賽全敗出局，這次帶上了17位首次參加世界杯的新人，但仍延續逢大賽必內訌的傳統。
賽前來看，這並不是一場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比賽，西班牙即使逐漸老邁，仍可算是這個地球上最好的球隊之一，今日的荷蘭在紙面上來看卻可能是近年來最差的一支。賽前還有人高級黑，說荷蘭有個優勢，因為上賽季歐冠決賽是“馬德里德比”，皇馬和馬競兩隊中有不少西班牙國腳，卻無一名荷蘭球員。因此，荷蘭人比西班牙人有著更充裕的休整時間。可是，這難道不是荷蘭足球沒落的一個標誌嗎？
荷蘭人曾深刻影響西班牙足球，克魯伊夫改變了巴塞羅那，成就了夢之隊，代代傳承後造就了瓜迪奧拉的巴薩，以及以其為基礎的西班牙國家隊。可如今呢？馬德里德比上見不到荷蘭人的身影，巴薩陣容裡的獨苗阿費萊也在一次次受傷後離去。何況，荷蘭隊后防幾乎全是新人，全隊中僅存的豪門球員是范佩西、羅本和德容。
我們還是只能猜到開頭，沒想到故事的結局是大逆襲。正是范佩西、羅本和德容三人，改寫了這場比賽，範佩西的頭球破門被門戶網站稱為驚世一躍，進球瞬間的GIF成了“坐等PS”的神圖，20歲時長得像30歲，30歲了長得仍然像30歲的羅本這次進了倆，還有德容率領一干兄弟在中後場的凶狠搶斷，給了荷蘭隊快速反擊的空間。
西班牙足球是不是藝術足球，這個問題近年來一直被爭論，卻從未有真正的答案。擁護者說這就是藝術，控球、傳球，你能看到出色的腳法，反對者說這不是藝術是磨嘰，控球大大拖慢了比賽節奏，極簡主義或者大開大闔才是真正美學。
我曾經很喜歡西班牙隊，最喜歡的俱樂部也是巴薩，後來累覺不愛。因為平時看西甲，開場往往較晚，看著看著就睡著的感覺真是不好。不管美學到底是什麼，反正催眠絕對不是美，這跟電影一樣，我倒不在乎炫技還是平靜敘事（當然了，私心還是傾向於後者，容忍度也更高），但不能走催眠路線。何況，西班牙國家隊比巴薩踢得還要保守多了。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了當年某德國記者對博斯克的提問“先生，這就是最好的西班牙足球嗎？你們的足球是允許在領先後就睡覺的嗎？”
這兩年，無論是西班牙國家隊還是巴薩，都經歷了挫折。當紅的馬競反而被許多人譽為標杆，其實馬競的打法也很簡單，高位防守加快速反擊，控球率低點沒所謂。中超也有這麼一支球隊，但始終在調試之中，能打出高速運轉的好球，也能回復當年的控球打法加步行者路線，它是讓庫卡頭痛的山東魯能。但無論是高水平的西甲、歐冠，還是低水準的中超，都說明了這種打法的有效和普遍適用性，區別無非是高水平球隊掌握較快，波動較少，咱中國俱樂部接受就慢一些，波動也大。
當然，你可以說這場5：1有很大的偶然性，比如天氣因素，還有卡西與拉莫斯的低迷，一向保守的博斯克又首鼠兩端，臨陣放棄無鋒陣，選擇馬競元素科斯塔。可是控球和高位防反的結合難度，絕不是一個科斯塔就可解決。
但如果你是個老球迷，你就會發現那些熟悉面孔的老去。輝煌數年的西班牙隊，真的老了。卡西已經33歲，阿隆索32歲，伊涅斯塔和托9都已而立。盛極而衰，是誰也逃不脫的宿命。何況，如果你是老球迷，你肯定清楚知道，面對傳控打法，最好的對策就是快速反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對於與我同樣生於1980年1月的哈維來說，這場比賽太過揪心。14年前，也就是2000年11月，他第一次代表國家隊出場，1：2不敵荷蘭。當然，那僅僅是一場無關緊要的熱身賽。14年後，他宣稱將在本屆世界杯后退役，但等待他的第一個比分就是1：5。
這位真正用腦子踢球的大師，是巴薩和西班牙國家隊的真正核心，但他確實老了。何況，就在比賽前一天，貝利還張開大嘴，稱自己是哈維的崇拜者。
至於打起了532的荷蘭人，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背離自己的傳統。四年前的南非，範馬爾韋克就帶領荷蘭隊用務實甚至功利的打法步入決賽，領先後的後場倒腳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們穿的是橙色球衣。它就像一個才華橫溢又心比天高的少年，在世俗前屢屢跌倒後，終於如長輩所願，洗心革面，找一個安安穩穩的工作，娶妻生子，以平淡減少跌倒的機率。它跟我最愛的阿根廷不一樣，阿根廷人總是“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哪會怕有一天會跌倒”，然後不停跌倒（我又暴露了真相嗎）。
對於荷蘭隊來說，這場比賽同樣有偶然性。範佩西和羅本都有神來之筆，恰恰又面對著夢遊般的對手，快速反擊的效率也高得嚇人。從比賽過程而言，荷蘭隊當然該贏，但從世界杯歷史來看，5：1也許未必是一個攢人品的比分。不過，即使不是荷蘭，我也相信，世界足球的主流將回歸快速而非傳控。
2008年，歐洲杯上的西班牙隊宣稱了藝術足球的回歸，但在博斯克接掌後，它的藝術在我看來已有名無實。它依然強大，它甚至會在這場1：5後繼續前行，甚至走到最後，但它注定不再代表將來。
追根溯源，哈維與伊涅斯塔，還有許多許多巴薩青訓營的畢業生們，他們都是克魯伊夫的傳人。2010年，克魯伊夫直言那支荷蘭隊無比醜陋，他想必也不喜歡五後衛的荷蘭隊，但對於打著巴薩烙印的西班牙隊來說，他們的時代，也許正是被克魯伊夫不喜歡的同胞們所終結。
＊作者為專欄作家（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goo.gl/fx1WDo，責任編輯：余江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