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欄:陣陣來襲的懷舊風

2014-05-27 05:39

? 人氣

從戲到劇到生活,「懷舊」其實無不在,問題是:當懷舊成為強迫症時候,「現在」還存在嗎?(圖為電影大稻埕劇照海報)

從戲到劇到生活,「懷舊」其實無不在,問題是:當懷舊成為強迫症時候,「現在」還存在嗎?(圖為電影大稻埕劇照海報)

說真的,面對近年的紛擾,你渴望回到兩蔣的年代否?或者,面對多年的認同爭議,你當真希冀回返日帝治台的光陰?打死,於解嚴近三十年的今天,我都不願回顧這兩段歷史而帶著一絲不捨;因此三月三十日,當我下了高鐵,步出台北火車站,乍聞挺馬、反反服貿人士播放著〈梅花〉時,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今夕何夕的疑惑。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們或許以為〈梅花〉還魂,或不倫不類的「新五四運動」,不過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反應,然而一旦細心溫習近年台灣的文化產品(廣告更不用提了),不難察覺全球化之後的台灣,和很多國家一樣,早已吹起了一股強勁的懷舊風。光就廿一世紀而言,主流戲劇如李國修的《女兒紅》、《六義幫》、賴聲川的《如夢之夢》、《寶島一村》、吳念真的《人間條件》系列和文學劇場《清明時節》、《單身溫度》等等,在在和個人、族群或家國的歷史有關。至於電影界就更熱鬧了,之前賣座片如《海角七號》、《艋舺》、《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女朋友。男朋友》、《大尾鱸鰻》,以及今年上映的《大稻埕》、《KANO》,或者是即將推出的《軍中樂園》……無一不深情熱切地述說著往昔的故事。


返鄉與憧憬


「懷舊」不但是近年文化或政治表達裡常見的形式與內容,若說它是當今時髦的修辭亦不為過。除了感嘆廿一世紀是個不敢向前看、只得往後追悔兼緬懷的世紀外,我們或可趁此研究「懷舊」這個東西。


斯維特薩娜.博伊姆(Svethana Boym)是俄裔美國人,任教於哈佛大學。1981年她從蘇聯移民美國時,有人告訴她,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家鄉了,因此她不喜懷舊,認為那「就像是浪費時間和買不起的奢侈品。」每當有人問起是否懷念蘇聯時,她都不知如何回答;有時會說「不太懷念,但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有時又說「是懷念,但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大概也只有像博伊姆這樣對懷舊持有偏見的學者,才能以幽默、反諷的筆調寫出經典著作《懷舊的未來》(The Future of Nostalgia, 2001)


博伊姆指出,英文nostalgia結合了兩個概念:返鄉(nostos/return home)和憧憬(algia/longing);和合一塊,意指「對於某個不再存在或者從來就沒有過的家園的嚮往。」不過,「懷舊」一詞自十七世紀由瑞士醫生侯佛(Hofer)創發而沿用至今,已累積了其他層面的文化意涵。例如,人們渴望返回的對象,不一定就是某個地方或場所,有時是某個時間、傳統或生活方式。又如,懷舊在十七世紀被視為常見於在遠方征戰的士兵的疾病,到了十八世紀的美國,它是懦弱的表徵,然而到了十九世紀浪漫的年代,它卻是人們表現心靈易感的時髦姿態。


在博伊姆的理論架構裡,懷舊主要以兩種形式表現:修復型懷舊(restorative nostalgia)與反思型懷舊(reflective nostalgia)。這兩種不是絕對的類型,而是傾向和成分:「修復型的懷舊強調『懷舊』中的『舊』,力主重建失去的家園和填補記憶的空缺。反思型的懷舊著重『懷舊』中的『懷』,亦即念想與遺失,或是回憶中不完整的過程。」


修復型懷舊


根據博伊姆,熱衷於修復型懷舊的人通常不認為自己懷舊,他們深信懷想對象的真實存在,並賦予它高度的道德意義,而且在狂熱份子心目中,懷想的對象和「真理」之間幾乎可劃上等號。就修復型懷舊的人而言,「過去」大抵是純淨、無邪、美好的,因此他們對於所選擇的「過去」有無限的憧憬而少有批評:「過去之於現在,乃是一種價值;過去不是某種延續,而是完美的快照。而且,過去是不應該顯露出任何衰敗跡象的。」


然而在懷舊的手段裡,修復型企圖複製的其實不是「真正的過去」,而是經由完美想像過濾之後的「過去」。「過去」因此被懷舊者「發明」了。在台灣戰後文化史上,蔣介石推展的「復興中華運動」是最顯著的例子,而《梅花》這部電影不過是它眾多產品中的一朵花。


除了提倡恢復本源,修復型懷舊還擁抱另一套故事情節,那就是密謀理論(conspiracy theory):密謀式世界觀反映出對於超驗宇宙論,以及前現代時期的懷舊;它的基礎是單一的超歷史情節和二元對立的善惡之爭。用簡單的話解釋,就是「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對立。任何反對「我們」的「他們」往往被妖魔化:我們因某種緣故感覺不安,於是要為我們的不幸找個替罪羔羊。「我們把嫌惡之情投到他們身上,並且開始相信他們是嫌惡我們的,而且想破壞我們。」博伊姆舉例,從俄帝時代屠殺猶太人到納粹和史大林的恐怖主義,到1950年代美國麥卡錫紅色戰慄,「都是以恢復家園的名義來回應密謀理論而運作的。」台灣也有慘痛的經驗:日治時期的皇民化運動,以及解嚴之前的白色恐怖。


反思型懷舊


相較於修復型強調集體記憶、並企圖「喚起民族的過去和未來」,反思型懷舊更關注個人的和文化的記憶。這是一種帶著自覺或自嘲的懷舊,當事人會面帶苦笑地承認自己懷舊,而懷舊的同時也體認到「人的侷限與過去之不可返回這個事實。」反思型懷舊並不貪圖重建神話式的故土;它熱衷於距離,而不是對象本身。這一類型的懷舊敘事是「諷喻的、非終結的、片段的」;過去不是依照現在的想像形構,也不被當作現今災難的警示預言。非目的性的反思型懷舊在玩味過去多重面貌的過程中,逐步探索過去和現在之間的辯證關係。


李國修的《京戲啟示錄》和楊雅喆的《女朋友。男朋友》大致傾向於此一類型。雖然這兩部作品各有其煽情的片段和傷感的氛圍,但兩者對過去的態度是反諷的,而不是一昧的緬懷。

博伊姆再三強調懷舊倫理學,而所謂倫理,她沿用勒維納斯(Lavinas)的看法,就是對他者的責任。反思型懷舊的「倫理維度在於承認他人的文化記憶」,它反對的是狹隘民族主義所持有的偏執性格。換言之,就是尊重而不排他──這正是標榜多元社會的民主台灣一再自詡的強項。


博伊姆借用小說家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觀察,來比較反思型所強調的「敏感」(sensibility)和修復型所耽溺的「傷感」(sentimentality),值得參考:


敏感是結合了關注與好奇心、對他人愉悅的體諒與容忍,和對於痛苦的懼怕。敏感不會轉化為特別的規則或文學表現手法,但允許道德寬容和審美的福佑……但是,感傷則把溫情和痛苦化為現成的姿態。這些姿態不可避免地引發讀者的反應。感傷是危險的,就像其他現成的情緒一樣。多愁善感的殺人犯會在看電影的時候哭泣落淚,喜愛嬰兒,卻又殘酷濫用暴力,像史大林或希特勒。


懷舊與好萊塢


博伊姆略微觸及但未深談的是懷舊和市場的關係。當懷舊有利可圖,儼然文化工業之大宗,懷舊早已變了樣貌與體質而不易歸類。換言之,面臨「懷舊」本身已然商品化的當代現象,我們該如何看待懷舊?


舉世吹襲的懷舊風和全球化息息相關:「全球化激發出對於地方性事務更強烈的依戀。」但沒有人能夠確切地形容他所懷念的對象。「這種撲朔迷離的情感滲入了廿世紀的通俗文化,技術的進步和特技效果常常被使用來再現過往世紀的景象,從沉沒的鐵達尼號到垂死的羅馬鬥士,再到早已滅絕的恐龍。不知為何,進步並沒有醫治好懷舊情感,反而使之趨於多發。」


當科技和懷舊結合一起,就有了技術懷舊(technonostalgia)。最顯著的例子是史匹伯導演的《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 1993):「恐龍是懷舊工業的理想生物,因為沒有人記得它們的模樣。恐龍的滅絕是商業成功的保證;滅絕允許徹底的復原和出口到全世界。對恐龍不妥當的刻畫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不滿,甚至動物權利保護者……恐龍熱開始變成美國全國著迷的對象。」


其實早在《侏羅紀公園》之前,好萊塢電影工業歷來另有懷舊的對象:西部拓荒和1950年代。西部片是美國人追思過往拓荒精神的產物。然而在美洲原住民滅族史實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時,西部片不得不走入夕陽。盧卡其(George Lucas)《美國風情畫》(American Graffiti, 1973)的時空是1962年的美國小鎮,其中的高中畢業生天真可愛,他們很想使壞,但都是無傷大雅的壞:喝酒、把馬子、做愛。電影問世時距離越戰結束只有兩年,當時的美國正處於極度撕裂的狀態,除了反戰聲浪,更有關於性別與種族的吶喊,就在這紛擾不安的勢頭上,這部重溫天真年代的電影,適時地提供給美國觀眾一顆逃避現實、緬懷過去的鎮定膠囊。


然而,美國人不得不瞭解,1950年代和1960年代初期的純真與和諧,實則建立在壓抑社會矛盾以及踐踏弱勢族群權益的基礎之上。十一年之後,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藍絲絨》(Blue Velvet, 1984)正是以去浪漫的懷舊修辭來破除關於那個時代的神話。西部拓荒的英雄主義騙不了人,1950年代又行不通,這下子該如何是好?讓我們將《侏羅紀公園》「生命自有出口」這句台詞改寫為「生意自有出口」:好萊塢接著在外太空和二次大戰找到了新的懷舊對象,於是我們有了《星際大戰》和《法櫃奇兵》系列電影。


消費型懷舊


當今台灣的懷舊風和解嚴後大敘述的分崩離析有極大呼應。剛開始,它現形於激烈的統獨之爭,雙方各據磁場的兩個極端,但雙方的修辭策略卻如出一轍,都同時偏向了修復型懷舊。


兩邊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台灣隨著跨國資本主義大舉來襲,而正式進入了消費主義的年代。逐漸地,意識型態並非原來所想的那麼生死攸關(它後來只每四年於總統大選間歇性發作一次);務實,以及如何致富或至少存活、如何成為積極、快樂、夠格的消費者變得至關重要。市場價值逐漸凌駕一切的同時,台灣文化生產的形式與內容也發生了不容小覷的質變。


在地懷舊風的衝動一方面是為了抵制全球化推銷的同質性、標準化和(美國)普世價值,另一方面這股衝動卻源自於全球化的鼓勵和誘引──亦即「懷舊」乃資本主義大獲全勝之後強行販售的商品之一。因為懷舊和市場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反思歷史和剝削歷史之間的界線愈驅模糊,而創作者的懷舊到底是個人深刻感受的抒發,抑或是投機地響應市場召喚的結果,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既誠懇又犬儒),可就更難釐清了。


沙特的名言「存在先於意識」,到了消費社會的年代,應該改為「市場先於意識。」因此,面對台灣近年文化產品裡的懷舊風,博伊姆提供的兩種類型顯然不敷使用;它們堪可借來理解某些現象或一部作品的傾向,但無法釐清市場機制與商業意識在其中所扮演的驅動性角色。或許,除了修復型和反思型,我們還需加個「消費型」,一種依照市場供需邏輯而運作的懷舊。


消費型懷舊不具嚴肅的批判色彩,但不時會做出反思的姿態。於屬性上,消費型和修復型頗為接近,兩者都訴諸傷感主義,都述說著單一情節的故事。然而,消費型懷舊和信仰、理念、道德意識無深刻關聯,且對於重返本源一點也不熱衷;反而,它標榜的是去政治、去物質、去意識型態,於真空無塵狀態中分享著關於過去的美感經驗。


消費型的姿態是溫情、謙遜的,但其本質可能是犬儒的,因為創作者除了市場的懷抱,沒有真正的鄉愁。他們的作品雖然和過去有關,但談不上歷史意識。他們以賺人熱淚或引人發笑的公式化手法,帶給人們一段「沒有罪疚感的歷史。」無論在修復型或消費型懷舊裡,「過去」都經過粉飾、去了雜質,但差別在於:修復型因投入了「全心」而毫無彈性,而消費型只投資了「半心」,因此見風轉舵乃家常便飯,甚至於理所當然。


每回在餐廳看到食客來一道菜便拍一張照,我都有一種處於「立即懷舊」的年代的感觸。當懷舊無所不在、懷舊變成下意識強迫症,無論哪一型,管他是修復型、反思型或消費型,都無法解釋這離奇的現在。


果真如此,「現在」還在嗎?

*作者為台大教授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