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拓遺作:鄉土文學論戰─沒有人性哪來文學?

2019-12-1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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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為王拓(見圖)生前留下最後的自傳式長篇小說遺作,集中書寫《夏潮》雜誌創刊、鄉土文學論戰、中壢事件、橋頭事件,及其自身投入基隆市國大代表選舉的歷程,帶領讀者重回七、八○年代風起雲湧的台灣當代歷史現場。(取自維基百科)

《吶喊》為王拓(見圖)生前留下最後的自傳式長篇小說遺作,集中書寫《夏潮》雜誌創刊、鄉土文學論戰、中壢事件、橋頭事件,及其自身投入基隆市國大代表選舉的歷程,帶領讀者重回七、八○年代風起雲湧的台灣當代歷史現場。(取自維基百科)

每天早晨,我習慣陪淑貞帶著兩個孩子出門。先送兒子去幼稚園,再陪她走大約十幾分鐘的路,把女兒送去保母周太太家。那天我們剛準備好出門時,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母親接起電話「喂」了一兩聲,就大聲叫我,「講外省仔話,我聽嘸了,你來聽。」我趕緊從陽台踅回客廳,接過電話筒,「我是陳宏,請問,……」電話那邊傳來屈中和大哥的聲音,「《聯合報》副刊今天登了高歌一篇文章,公開點名批判陳宏、屈中和、石永真,今天登的是上,還有中下,連續三天。你先把今天的部分讀完,先不要衝動,也不要緊張,等他全部登完後,我們再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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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聲應「是是,好好好」但心臟卻忍不住「碰痛!碰痛!」快速地跳起來。我掛了電話,淑貞和母親和孩子們都已經下樓去了。我也趕緊「碰碰碰」地下樓追上他們。女兒一見到我就撒嬌地嚷著,「爸爸抱抱,爸爸抱抱!」淑貞卻笑著對女兒說,「可佩最乖了,好能幹喔,會自己走路吔。」我也笑著對女兒說:「可佩好棒,跟哥哥一樣也自己走路了,來,爸爸牽妳的手好不好?」

「誰這麼早打電話來?」淑貞一手牽兒子,一手牽女兒、問我。

「屈大哥打來的,叫我看今天的聯合副刊。」我說。

「副刊有什麼好文章嗎?這麼熱心叫你看。」

「他沒說,只叫我先看完再約石大哥一起討論。」我心裡其實有點憂慮,高歌為何寫文章批判我們呢?批判什麼?我突然想起銘德表哥不久前的警告,「人家已經安排好了,要找你們開刀了。」他講的,難道就是這個嗎?這麼快?幾天前才講,今天就出手了嗎?後面呢?會捉人嗎?我心裡的陰影突然擴大了起來。

快到幼稚園門口,兒子突然快步追著前面的同學叫著,「徐志偉,徐志偉!」前面那孩子突然轉身,也高興地叫著:「陳可親,陳可親!」

淑貞在後面大聲說:「可親,慢慢走,不要跑,小心摔倒了!」

兒子回頭向我們揮揮手,叫:「爸爸再見,媽媽再見,阿嬤再見,妹妹再見!」然後和那個徐志偉手牽著手走進幼稚園裡了。淑貞臉上漾出幸福的笑容,向兒子搖搖手,「再見啦,要乖乖哦!」

「媽媽,我也要要,要哥哥!……」女兒望著哥哥的背影,拉著媽媽的手不停地搖動,硬要跟在哥哥後面,要進幼稚園裡。

「可佩最乖最懂事啦,妳要再等幾個月,很快就能上幼稚園了。」淑貞耐心地哄著女兒說,「現在爸爸媽媽一起陪你去周婆婆家找邱哥哥玩好不好?周婆婆家有很多玩具哦,可佩玩過什麼玩具呢?」

「我有玩,玩小熊熊,……玩小兔兔……還有,還有……」女兒邊走邊說,但一會兒又嚷著,「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好,可佩要爸爸抱,爸爸就來抱吧!」我彎腰把女兒舉起來,讓她坐在我肩膀上,「這樣好不好玩?」

「哇!可佩變的好高哦,比爸爸還高吔!」淑貞在旁邊鼓掌逗著女兒。

「媽媽,車車,車車。」女兒坐在我肩上,指著前面的公車叫著。

周太太的家就在淑貞辦公室旁邊的溝子口市場裡,周邊環境不是很好,但周太太把自己家裡整理得很乾淨。她除了照顧我女兒之外,還照顧一個姓邱的小男孩。這樣,女兒有一個玩伴,我們認為很好。我們把女兒送到周太太家之後,淑貞就走路去她辦公室,我就在溝子口車站搭乘公路局或市公車去南門市場《健康世界》雜誌辦公室。

那天,我在車站對面的雜貨店買了一份《聯合報》。汽車到南門市場時,我在車上已把聯副上面高歌的文章看完了。我還未踏進辦公室,就隔著玻璃窗看見三四個同事在一起,桌上攤著一張報紙,蔡經理背對著大門,指著桌上的報紙。我一走近門邊就聽見他以略為高亢的聲音說:「哇塞!這個高歌是誰啊?沒有人性哪有文學。……這樣指名道姓……」

「沒有人性,哪有文學?這篇文章寫什麼呀?為什麼點名批判陳總?」

「我也講不清楚,你們自己看吧!」蔡經理大聲說:「總之,是說他思想有問題啦!」

面對大門的兩位女同事見我走進辦公室了,立刻站起來招呼,「陳總早……」蔡經理猛一回頭望著我,神情尷尬地也叫了一聲,「陳總早!」

「怎麼,一大早就興高采烈討論什麼事啊?」我笑著,明知故問。

「沒有興高采烈啦,」那個在廣告部做業務的陳俐娟也微微有點尷尬地說:「大家對這篇文章有點好奇,……」

「哈哈哈,原來你們在說這篇文章啊,你們讀了嗎?」我故作輕鬆地說:「我早上讀過了,謝謝他替我做免費廣告。」

「但是,聽說是思想問題,會嚴重嗎?」管理部主任魏美華是我的高雄醫學院的朋友的妹妹,先望了蔡經理一眼,又有點憂慮地望著我,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如果很嚴重,我還能在這裡嗎?」我稍稍提高了聲音說:「大家安心工作,不要想太多。」

我走進總經理室,回頭對蔡經理說,「老蔡,請進來一下。」

我坐到辦公桌前,隨手拿起桌上的菸斗,望著蔡經理跟著進來,把辦公室的門隨手關了。

「你已經讀了那篇文章嗎?」我邊把菸斗點燃了,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一片煙霧,望著他說,「你有什麼看法?」

「我嗎?」他猶疑了一下,搖搖頭說:「文學我不懂啦,平時也沒關心過。」

「那──,你那個調查局的同學呢?還常見面嗎?」

「偶爾啦,有見過幾次。」他說。

「他有講什麼嗎?關於我的事。」

「比較少了啦。有的話,也都是以前問過的啦。」他笑笑地,有點尷尬地說。

「他有說過,會不會捉人?」

「捉人?沒聽說啦!應該不會吧!為什麼捉人呢?要捉誰?不可能啦!」

「那──,《聯合報》這篇文章,在我們雜誌社裡會引起什麼反應嗎?不安?恐慌?……」

「同事之間是一定會議論的,但我認為不會有什麼影響啦。」他說:「又不是我們的雜誌內容有問題。我們不是剛得過優良雜誌獎嗎?」

「對廣告業務會有影響嗎?」我說:「國民黨會給廣告主施壓嗎?」

「這一點嗎?……我不知道。……我還沒想過。」

我手上把玩著菸斗,兩眼直視他,「你調查局那個同學,真的沒再說什麼了嗎?」

他左手托腮,微微歪著頭,皺起眉頭望著我,沉思了一下,「嗯──,真的沒什麼印象啦!」但,一下子,他突然又豎起一跟手指頭點了點,「啊,啊,」地叫了兩聲,「有啦,有一件事啦!」他說:「那傢伙還叫我偷偷察看你的抽屜,有沒有違禁的書刊,有沒有寫反動文字。但是,我拒絕了!我怎麼可以偷開你的抽屜呢?這是賊啊!……這傢伙混蛋!怎麼可以叫我做這種事?」

「哈哈,是嗎?」我笑笑地,把抽屜打開,說,「這裡面沒有祕密。而且,這抽屜我也從來不鎖。」

「就是嘛!搞調查局的都是神經病!」他說。

「高歌那篇文章批評我的部分,都是斷章取義,以偏蓋全,惡意曲解。等他全部登完,我會寫文章反駁!」我說。這時我突然想起,高歌好像是《中央日報》的總主筆,而《中央日報》是國民黨的黨報,是國民黨文工會管的。那,他的背後……?我立刻又想起銘德表哥說過,現在文化工作是由國防部政工系統和中央黨部文工會在管。高歌不就代表黨了嗎?「人家已安排了人手,要找你們開刀了!」表哥講的就是指這件事嗎?先來個文鬥,後面會再搞個武鬥來捉人嗎?不過,這又怎樣呢?我說:

「反正我不違法,不犯法,國民黨再不講理也不能亂捉人吧?老蔡,你就這樣跟同事說,健康世界雜誌不會有問題,大家努力工作,把雜誌經營好,雜誌賺錢,大家也都會賺錢。」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蔡經理說,「為了安大家的心,我建議,是不是召集大家開個會,陳總跟大家講講話?」

「可以可以,這個會下午四點開好了。」我說:「也請你向調查局那個同學打聽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國民黨想捉人製造輿論嗎?那是要捉誰呢?……」

姚朋,筆名彭歌,曾任《中央日報》社長,參與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在《聯合報》發表〈不談人性,何有文學?〉一文,點名批判王拓、尉天聰及陳映真三人,指責他們「不辨善惡,只講階級」、和共產黨的階級理論掛上鉤。(取自開放博物館)
姚朋,筆名彭歌,曾任《中央日報》社長,參與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在《聯合報》發表〈不談人性,何有文學?〉一文,點名批判王拓、尉天聰及陳映真三人,指責他們「不辨善惡,只講階級」、和共產黨的階級理論掛上鉤。(取自開放博物館)

我在辦公室打了電話給黎明。

「你來吧,我在辦公室。」她說。

我到安和路《夏潮》雜誌社時,除了黎明之外,竟然還有石永真和徐海濤。黎明不斷吸著菸,菸灰缸裡已堆集了幾根菸蒂頭。石永真表情很嚴肅,右手指也挾著一根菸,偶爾抽一口,就彈一下菸灰。徐海濤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看到我立刻笑笑地說,「剛才還在講你,你電話就來了。」

「那,你們是怎麼約的?還是不期而遇?」我一看他們三個聚在一起,立刻感覺事態好像有點不尋常。

「小吳,你也進來吧!」黎明提高了聲音向外面辦公室叫著。

「阿宏,這事你怎麼看?」黎明望著我,開門見山地問。

「我還沒理出頭緒,這究竟是高歌個人的舉動,還是國民黨文工會授意的。」我說:「你們怎麼看呢?」

「我們剛才也在討論。我認為這和今年縣市長及省議員選舉有關。除了黨外人士風起雲湧地站出來挑戰國民黨之外,國民黨內沒被提名的人也已經有好幾個跳出來表達參選到底的決心了!這是過去沒有過的。國民黨為了立威,一定會捉個人來開刀,殺雞儆猴嘛。但是,捉誰才比較沒有後遺症呢?羅智信、蘇南成、林正義……這些人都有些民意基礎,捉他們可能會引起民意反彈和同情。那就只好捉幾個沒有民意基礎的替死鬼了,知識分子、作家、文化人都沒有民意基礎,因此最沒有後遺症。這是我的看法。」海濤嚴肅地認真地說:「所以高歌公開點名你們三個人,絕不會是沒有用意,也絕不是他個人對你們三人情有獨鍾,這背後肯定有更高層的意思。」

我望望石永真,把下巴抬了抬,問他:「你認為呢?海濤的分析,……」

他吸了一口菸,彈了彈菸灰,又把菸蒂在菸灰缸裡用力捺息了。抬起眼瞼,面無表情地望了望大家,有點沉重地說:「海濤兄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是,這與我有何關係?我回來到現在,對外面情況都還搞不太清楚,也沒發表什麼了不起的文章,怎麼就搞上我了呢?屈中和和陳宏就我所知也和政治無關,為什麼找上我們三個呢?沒道理啊!我們對國民黨政權完全沒有威脅,……」

我手上握著菸斗,望著黎明說:「妳認為呢?」

「國民黨對付異議人士確實常用殺雞儆猴的手段,但過去殺的都是政治上的小腳色,從來沒有殺文化人殺作家來恐嚇黨外人士,……」

「怎麼沒有?」海濤打斷黎明的話,搶著說,「聞一多當年是全中國知名的詩人、學者、教授,也沒從政,不就被國民黨殺了嗎?」

「那是國民黨在大陸的時代,已經被逼到狗急跳牆了。但現在,他在台灣還穩穩牢牢地掌控大局,幹嘛去捉文人作家呢?這比捉黨外的小腳色的代價高太多了,在國際輿論上可能引起大風暴。所以我認為,我們固然要小心,但國民黨應該還不會那麼愚蠢。」黎明冷靜地,有條不紊地說:「何況,高歌的文章還有中下沒登完,我們還有時間觀察,不必太急。」

「我同意鄭姊的看法,我詳細讀過高歌今天已發表的這一部分,批評陳宏的內容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問題,我覺得我們要先沉得住氣,先穩住陣腳,不要慌亂,」這個吳福成,政大東方語文系俄語組畢業才兩年,卻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說:「我們都有各自的關係和管道,先去打聽一些情報再來研判比較好。」

「陳宏兄,你自己認為呢?」石永真望著我問。

「初步我已決定要和高歌開戰了,他的文章都是斷章取義、以偏蓋全,我一定要反駁。」我說:「我們三個被點名的,我最年輕,既不在學校教書,也沒有前科,由我先出面反擊他是最適當的。」

「純粹寫文章打筆戰是不怕,只怕他先搞輿論再捉人。」海濤說。

「志豪怎麼看?他為什麼沒來?」我望望黎明,「他對國民黨是會有看法的,……」

「志豪太小心了,他說現在不出門最好。我在電話上跟他交換過意見,他認為還不會捉人,因為小蔣不會點頭,」海濤笑笑地有點嘲諷地說:「最近志豪的政治分析都要歸結到小蔣,他認為小蔣實在掌握一切黨政軍特的大權,一切都要小蔣說了才算。」

「志豪的看法也不無道理,國民黨極權統治的本質就是個人獨裁,以前是老蔣,現在是小蔣,都是同一套招式。」吳福成說:「對了,今年要選縣市長和省議員,不知黨外人士怎麼看這件事?」

「對!小吳提醒的好!怎麼把莊安祥和黃天來們給忘了呢?」海濤拍了一下大腿,大聲笑著說:「老莊和那些外省仔老委員很熟,有些交情。而那些老委員後面也都有一些老關係,經由他們,說不定可以知道更多一點國民黨和小蔣對這件事的想法和態度。」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找老莊。」我對海濤說。

「他們現在都已全省到處去助選了,我先打電話,看他在不在立法院。」海濤掏出電話號碼簿,抓起黎明桌上的電話,連撥了三次才接通了。「喂,莊委員嗎?我是徐海濤,我現在和陳宏去研究室看你,方便嗎?……喔,是這樣啊,──好!好!回頭見!」

海濤掛了電話說:「老莊邀我們去他家。」

莊安祥的家在萬華汕頭街一個小巷子裡。下了計程車,我默默地跟在徐海濤旁邊,也沒認路記路。一會兒,海濤突然停下來,低聲對我說:「站在那邊那兩個人就是警總的特務,最近選舉到了,才派來專門監視老莊的。」我點點頭,和海濤一前一後若無其事地走過兩人身邊,走不到幾步路就聽海濤說,「到了!」我回頭望了望站在巷口那兩個人,和莊安祥家相距不過幾十公尺吧。

我人還站在門口,就聽見莊安祥有點沙啞的聲音說:「海濤兄,請進請進,在座都是你的好朋友。」

我跟著走進莊家的客廳,老莊坐在一只單人沙發上,旁邊一只三人座沙發面對門口,坐著林正義和一位額頭幾乎已經禿光發亮的男子,還有一位膚色有點黑黑的像個鄉下人的人。老莊對面的單

人沙發上坐著一位穿西裝打領帶、長相很英挺的男人。

「後面那位少年仔就是最近在文化界很受注目的陳宏先生,他最近在《夏潮》雜誌發表了一篇訪問黃順興的文章,將黃順興寫得像個反日的和反國民黨的英雄。」老莊坐在沙發上,似乎帶著一點點嘲諷的意味,笑著說。然後指著旁邊的靠背椅說:「請坐,請坐。」

「哈哈,原來是智信、正義和兩位大律師。」海濤大聲笑著,指指那兩位律師替我介紹說:「那位是陳義秋律師,那位是孟學文律師,他們都在幫郭雨新先生打選舉官司。」最後,他又指了指那位額頭幾乎已經禿光發亮的人說,「這位是羅智信省議員,準備要選桃園縣長。」

莊委員叫我「少年仔」,其實他們幾個的年齡大概也大我不到幾歲。但在政治上應該都是我的前輩。我一一向他們鞠躬致意,「我叫陳宏,請多指教!」

「你們有事要談嗎?我們闖進來會不會妨礙你們談話?」徐海濤望望大家笑著說。

「無妨,無妨,他們都是來談選舉的,」莊安祥也笑著說:「說不定,你們還可以幫點忙。」

原來羅智信和林正義都已經展開選舉活動了。羅智信決心違紀競選桃園縣長,前些時候,他為此已出版了兩本書,《風雨之聲》和《當仁不讓》,把他當了四年省議員的作為,以及為何不惜代價堅決參選縣長到底的理由都寫在書上了。聽說很吸引了一些還在讀大學的青年朋友們,替他組織了助選團,幫他寫了文章發傳單,已把選舉搞得熱熱鬧鬧沸沸揚揚了。國民黨幾乎傾全黨之力,對他用盡安撫、收買、威脅、恐嚇的一切手段,他都不為所動。林正義也早在我們去《台灣政論》雜誌社拜訪過他之後,就把戶籍遷回南投縣的老家,決心參選省議員了。聽說在南投,國民黨也是動員了黨政軍特的一切力量,用盡一切威脅恐嚇、醜化抹黑的手段對付他。還特地找人寫了一本《政治蒼蠅林正義》,南投縣幾乎人手一冊。結果,反而因此,不但大大提高了他在南投的知名度,還引起許多人對他的好奇,而蜂湧地擠爆了他的演講會場。而他所講的那套簡單易懂的民主政治理論,──政黨輪替、朝野互相監督制衡,竟然打動了許多人的心,得到廣泛的肯定與認同。

「智信兄,聽說經國先生召見你了?」莊安祥笑著問羅智信。

「見是見了,但是,講了什麼,我不便講。」羅智信咬了一下嘴脣,笑笑地說。

「你雖不講,我卻已經有聽說了。」莊安祥笑著說,「聽說條件還非常非常地好,甚至連部長都願意給你了,是真的嗎?」

「他們可以講,但我不不不能講。這在政政治上是犯犯大忌的。」羅智信講話有些微口吃,但講話的神情和語氣,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卻另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不論如何,我是絕絕對不改初初衷的!我跟蔣經國報告,我一定會成成為最最出色最優優秀的縣長,清廉勤政。……」

「我也聽說小蔣讀了你的《風雨之聲》和《當仁不讓》,因此也對你頗為肯定和欣賞,所以才會召見你。」海濤說。

「但我不信他有有讀過我寫寫的書,如果他真的讀讀過,就應該會提名我才對,怎麼還還提名歐正憲呢?」羅智信笑笑地,略微歪傾著頭,雙手輕輕比畫著。講話的神情充分流露出樂觀、自信和篤定。

「正義呢?照三天前我和天來仙去南投幫你助講看到的場面,應該不壞!國民黨絕對沒想到那本『政治蒼蠅』反而幫了你的大忙。」莊安祥以一副老大哥的口氣,神情嚴肅地說:「越到選舉末期,國民黨越會用盡一切惡質的手段,買票做票無所不至,尤其是選縣市長,恐怕連整個票箱都叫

人換掉了,……」

「我在桃園,已經每場都講,做票的就是共共產黨,就是匪匪諜,」羅智信說,「候選人組監監票部隊太太難了,一定要鼓舞選民自己來保護選選票,捉到做票就打,打死共共產黨沒沒罪!」

「我採取的方法和智信兄一樣,每場演講都呼籲,保護自己的選票!我甚至當場開出價碼,凡是捉到做票的,只要證據確鑿,我就發給他獎金一百萬元。」林正義說。

「好!這對想要做票的會有嚇阻作用!」海濤鼓掌說:「黨外政治人物如果表現得勇敢,就能鼓舞選民,國民黨想做票就比較難了。」

「義秋兄,」莊委員朝那個像鄉下人模樣的陳義秋律師說:「昨天陳翠有來我這裡,聽說郭雨新先生希望你出來選省議員?」

「是啦,雨新仙有交代,叫我來向你請教。」他有點靦腆地說:「我沒參選過,口才也沒很好。……」陳義秋看起來矮矮壯壯的,膚色有點黑,十足鄉下做田人的樣子,卻給人一種值得信任的感覺。

「你們宜蘭有雨新仙長期經營,班底很齊全,沒問題啦!」老莊笑笑,樂觀地說,「看你底時需要我,我隨時待命。智信兄和正義兄都才辦過大型演講會,下次恐怕要到下個月了吧?孟律師呢?你也決定參選了嗎?」

「歹勢,阮牽手沒贊成,我自己也沒把握選贏,所以,我暫時還是做大家的法律顧問吧。」孟學文長著一頭茂密的頭髮,兩邊鬢角修得長長的,雙眼皮濃眉,挺直的鼻子和豐滿的嘴脣,穿了一套合身的灰色條紋西裝,配上條紋的領帶,很像日本的電影明星。

「那你們呢?陳宏想參選了嗎?」莊安祥笑笑地問。

「今天你們都在這裡最好啦,你們有沒有看到今天《聯合報》副刊高歌的文章?公開點名批判了陳宏、屈中和、石永真……」

「那文章我有看,不是還沒登完嗎?」

「是還沒登完,陳宏想請教莊委員,依你判斷,這是高歌個人的意見,還是國民黨文工會另有圖謀?警告黨內不聽話的人和黨外人士?……」

「我不認為這和選舉有關。在立法院我也沒聽老委員談論這件事。被點名的都和政治無關,我看純粹是文人對鄉土文學見解不同的爭論吧?智信兄,你們看呢?」老莊有點冷淡地望望海濤又望望羅智信。

「今年縣縣市長和省議員選舉對對國民黨來說,是三十幾年來很少有的挑挑戰,這麼多人不甩國民黨的警告,像我,像台南市蘇蘇南成,還有一些別別的人,不管啦,我們就是要選,要選──到底!而且我們一一定都會當選,我告訴你!這對國民黨是大事!大事當前,小蔣是不會去管你們文人的筆戰的。」羅智信雖然有一點結巴,但理路卻很清楚,「這是王昇和李煥鬥爭使使用的手段,想誤誤導蔣經國,說李煥就是太軟軟弱,才會導致不但政治上那麼多新生代敢敢向國民黨威權挑挑戰,連文學界也有一一批人和黨外人士互相呼應。我相相信,這是王昇鬥爭李煥使用的伎倆。他當然想捉幾個人來警警告那些不聽話的人,所以海濤兄擔心的也不不無道理。但小蔣不會上他的當!捉文人作家在國國際上是大大事,會引發的負面效應比捉黨外人士更嚴嚴重。而且這三個人在國際上都已有知名度了,小蔣不會那麼愚愚蠢,……」羅智信對我露齒笑笑地說:「這就是我的看

法。」

海濤頻頻點頭,然後也望望我說:「如果這樣,就可以放心了吧?」

「但是,我還是要寫文章反駁他!而且這件事也更讓我對國民黨的特務統治更加反感了。我只不過寫了幾篇文章,就常常被調查、被監視,常使我陷入恐懼中,這樣的國家是健康的嗎?人民會幸福嗎?」我有點激動地,聲調高亢地說。

「哈哈哈,我就說嘛,陳宏適合出來參選。聽他的口才,看他講話的架式,明明就是選舉的料。有頭腦,又會寫文章,要去哪裡找啊?」莊安祥大笑地說。

「噯呀噯呀,我還沒那個本事啦!選舉又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就可以搞的,別開玩笑了啦!」我臉上熱熱的,笑笑地說:「但要我去助選,我義不容辭!」

走出莊家的大門,那兩個站在巷口的特務還在。

「你覺不覺得老莊今天對我們有點冷淡?至少沒上次在立法院研究室那次那麼熱絡。」我說。

「是啊,我也有點覺得。但是,為什麼呢?是他今天太忙,要跟他們幾個討論選舉的事?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海濤說。但隔了一會兒,他又突然說:「前幾天我有聽人說,老莊和朋友提到你的事。」

「怎麼?」

「那個朋友引述老莊的話說,讀了《夏潮》創刊號上面陳宏訪問黃順興的文章,才發現,原來陳宏是個統派。言下之意,對你有些失望。」

夏潮雜誌。(取自台灣現代聲響文化資料庫)
夏潮雜誌。(取自台灣現代聲響文化資料庫)

「是嗎?我在那篇文章裡又沒表示贊成統一,他為什麼那樣認定呢?」

「那個朋友也這樣問他,他說,陳宏在那篇訪問中傾注的熱情,非比尋常。所以他才會這樣認定。」

「是嗎?」我嘆了一口氣,心裡忍不住有些懊惱,也有些賭氣地說:「反正,我也不搞政治不搞選舉,管他什麼統不統獨不獨,都與我無關,我就寫我的文章就好了!」

「那,你覺得羅智信怎樣?」

「他嗎?很奇怪的感覺。」我想了想,說:「雖然講話有一點點大舌,但頭腦很清楚,表達也很清晰。有一種,有一種很特殊的魅力。分析國民黨,很專業,很深刻,很有說服力。而且也很有自信。那種自信,有點,有點近乎狂妄!但這似乎又是他魅力的來源。」我說。

「他和林正義一樣,本來都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工作,聽說李煥很欣賞他,才提名他選省議員。現在聽說連小蔣都親自召見他,只叫他不要選縣長,開出的條件,連老莊都羨慕。但你親耳聽見他說了,他不改初衷,就是要選到底!這人,哈哈!有種!有意思!」

「這人是有意思,以後有機會要好好認識他才行。」我說。

「你如果有興趣,我們改天就一起去桃園看他的競選活動。聽說很多台大、政大的學生都自動替他助選。」海濤說:「我上次去老莊家就見到兩個年輕人,一個叫林杰克,外省眷村子弟。一個叫張富順,桃園客家子弟,都在替老羅助選。這兩個年輕人都是菜鳥,從來都沒助選過,但卻很有創意。聽說老羅把文宣工作都交給他們,選舉就變得很熱鬧了。他們搞了一個民主牆,長一百多公尺,貼滿了大字報。每天來看大字報的人,簡直人山人海。還搞了個耳語部隊,針對國民黨鋪天蓋地的抹黑,進行突擊式的反攻,聽說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桃園現在就流行了這樣一個耳語笑話,說小學老師奉命對孩子洗腦,講羅智信多爛多爛,國民黨提名的歐正憲多好多好。孩子回家,把老師的話告訴爸媽。爸媽就說,那沒關係,你去投給歐正憲,爸爸媽媽去投給羅智信。這樣的選舉很有趣吧。而他的民主牆,其實是從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中的大字報學來的。」

「你認識羅智信很久了嗎?」

「一九七一年《大學》雜誌第一次改組時認識的。那時林正義和羅智信都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黨工,都以國民黨改革者自居,在社務會議和編輯會議中的發言,比我們這些非國民黨的還激進。尤其是老羅,他說他不是改革派,他是革命派。他雖然有點口吃,但相當有才華。所以我對他印象很深刻。後來他當了省議員就比較少來往了。」

和海濤分手後,我本想打電話給銘德表哥,心想,也許可從他那裡打聽到一些消息。但又不想讓他覺得我在緊張害怕,所以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當然,這也和羅智信分析王昇和李煥的黨內鬥爭講的話有關,使我原來有些緊張不安的心情,產生了鎮靜寧定的作用。我突然很想對羅智信這個人多一點瞭解。於是,我獨自去了重慶南路。那裡號稱台北市的書店街,不但書店集中林立,書報攤更是五步十步就一家,而且書店不賣的禁書,在書報攤上都買得到。我在書報攤買了《風雨之聲》和《當仁不讓》。

之後,我回到辦公室。竟見到了平時很少來雜誌社的總編輯王世南醫師坐在總編輯辦公室裡,正在和廣告部蔡經理講話。王醫師是台大醫學院畢業的合格醫生,但對看診治病沒什麼興趣,反而對寫文章搞文化比較有興趣。接了健康世界雜誌總編輯的職位後,竟然就把醫生的工作辭掉了。「當醫生只能幫助個別的病人,辦《健康世界》雜誌卻可以幫助許許多多人,提升他們的醫學知識,讓他們瞭解疾病真相,瞭解如何預防疾病,這些都比較屬於公共衛生的事,我比較喜歡。」他說。

「嗨!陳宏兄。」他看到我,立刻站起來打招呼。我走進他的辦公室,笑著說:「難得啊,能在雜誌社見到你。」我說。

「我們不是每個月至少會見一次嗎?我每期拿稿件來和美編討論版面時就會見到了。」他留著兩撇八字鬍,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一些。其實他的年齡比我小得多。

「你今天也是送稿子來嗎?」

「今天沒有啦,」他說:「我剛剛去台大醫院找人拿稿時,有人提到今天《聯合報》副刊的文章,這些股東們很關心。這是怎麼回事啊?」他問。

「老實說,剛開始我也理不出頭緒。但現在從各方面打聽了一些消息,也慢慢理清楚了。」我說,「是國民黨利用我們在搞內鬥,王昇鬥李煥。王昇確實想利用機會捉幾個人來恐嚇黨內外不聽話的人,像羅智信、林正義、蘇南成……這些人,就是殺雞儆猴吧。但是小蔣不是傻瓜,捉文人作家,在國際上的負面影響,比捉政治人物更大。小蔣不會同意王昇的主張。所以,應該不會有事。」我望了望蔡經理,笑笑地說:「老蔡,你那個調查局的同學怎麼說呢?」

「他嗎?他嗎?」他大概沒料到我會有此一問,一時反應不及,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還尷尬地望了望王世南說:「我高中畢業後就很少跟他聯絡了,所以也不是那麼熟,重要的事他也不會跟我講。」

「你有同學在調查局嗎?」王世南面無表情地望著蔡經理。辦公室裡有這樣一個人和調查局或 警總有關係,是不受歡迎的。何況,這個王世南醫師還是黨外老莊堅定的支持者。

「是啦,是高中同學,但已很久……」

「這件事我都知道了,蔡經理都坦白對我說了。我謝謝他的好意,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又不做違法犯法的事,怕他幹什麼?」我說。

下午四點召集員工講話時,王世南卻走了。我告訴大家,「不必為了一篇文章有提到我,大家就心神不寧。我們既不違法,也沒犯法,做的,都是對社會大眾有益的事,何必擔心?大家只要一心一意把雜誌社的訂戶業績和廣告業績做好,雜誌社賺錢,大家也會賺錢!」

但是,那天下班回家時,淑貞的臉色卻很凝重,晚餐也顯得沒什麼胃口。母親關心地問她,「妳是怎麼呢?生病了嗎?」

「沒啦!只是沒什麼胃口,」她笑笑地對母親說:「我沒事啦,你跟阿宏喝酒,不必管我。」這時女兒卻吵著:「媽媽,餵餵,餵餵!」

「可佩乖乖,媽媽生病了,不要吵她,阿嬤餵妳好不好?」母親說。

「不要,我要媽媽餵餵,媽媽!……」

「可佩不乖哦,妳看哥哥多乖,都自己吃,不要人家餵。」淑貞耐著性子對女兒說:「可佩也自己吃,跟哥哥一樣棒哦!」

「不要,不要!我要媽媽,……」

「妳吵什麼吵?再不乖,爸爸就打了!」我突然生起氣來,大聲喝道。

女兒驚嚇地望著我,「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兒子也怯怯地望望我,兩眼含著淚,又望望媽媽。淑貞抱起女兒,生氣地說:「你怎麼了嘛?神經病啊!發這麼大的脾氣,孩子都被你嚇哭了。」兒子也放下碗筷,畏縮地望著我,偎到媽媽身邊。

我突然感到一陣揪心的痛楚,懊惱、悔恨、歉咎、羞愧,像刀一般割裂我的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伸手攬住妻子、女兒和兒子,淚流滿面。

母親卻在旁邊叨念,「你這個人,都做阿爸啦,性底還這麼壞!跟你那個老爸怎麼那麼像?夭壽喔!……」

當母親、兒子、女兒都沉沉入睡了後,淑貞像往常那樣來到我的書房。

我輕輕把她摟進懷裡,她則把臉靠在我的胸前。我再一次輕聲對她說:「對不起!」她仰首望我,只見她滿臉憂慮的神色。我扶著她,讓她躺在榻榻米上,然後,我也安靜地躺到她的身旁。她把身體輕柔地挪向我,我順勢把左手伸到她頸下,讓她枕著。她把臉貼向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不求你給我榮華富貴,只求你平平安安,和我永遠在一起,過平凡簡單的日子,我就很滿足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輕撫她的肩,也輕柔地說。

「但是,我也支持你,勇敢去實現你的理想,」她說:「寫作既是你的最愛,你又有這方面的才華,你就努力去做吧,你不必擔心寫作不能養家。這個家,我能養,我會養!」

「親愛的!親愛的!」我激動地擁抱她,親吻她。

「但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不會有事的,我會很平安!」我說。然後,把一整天蒐集到的訊息略加整理後,向她做了 說明。特別對羅智信,我做了較多的描述。

我們就這樣,躺在書房的榻榻米上,像平常的許多時候那樣,訴說著彼此在生活上、工作上的各種瑣瑣細細的事情,包括孩子們的、同事們的,以及報紙書刊上讀到的各種事情。這也立刻使我想起,當初我之所以會寫〈金水嬸〉這篇小說,也是在類似這樣的情境下,由於她的鼓勵才寫的。

那時,每當母親和孩子們都已沉沉入睡後,她就會像現在這般來到我書房,聽我講一些,早年我在南仔寮漁村的生活,以及陪著母親挑了雜貨擔仔在南仔寮的大街小巷,沿家挨戶叫賣的生活點滴。有一次,她聽著聽著,眼眶竟紅了,眼淚也忍不住潸潸地流了一臉。

「這麼感人的故事,你為什麼不寫呢?你就把媽媽的這些故事寫出來吧!」她帶著催促和鼓勵的眼神對我說。

而這時,她躺在我懷裡,已漸漸睡著了,還在呢呢喃喃地說:「你要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的!……」。

《吶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吶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王拓本名王紘久,1944年出生於基隆八斗子漁村。國立政治大學文學碩士,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作家。曾任中學教師、國民大會代表與立法委員。著有:短篇小說集《金水嬸》、《望君早歸》,長篇小說集:《牛肚港的故事》、《台北.台北》,評論集:《街巷鼓聲》、《張愛玲與宋江》,兒童故事集:《咕咕精與小老頭》等。本文選自《吶喊》(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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