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兇悍,張作驥回憶裡的母親也吃苦耐勞。小時候是貧困的年代,他跟父親卻能吃到全雞,有天父親忍不住困惑衝回家,才發現母親只吃一碗白飯,用雞蛋配醬油,「我讀私立嘛,以前私立和國民教育,是差一百倍的學費,他省錢給先生、給小孩子。」
長大當兵後,他想插班文化大學戲劇系,自然引發家庭革命,母親萬般反對,「我就把報到書撕掉,但我心想可能還有餘地,就撕一半。」他露出賊賊的笑容,雙手在空中比劃撕紙的動作。
「我爸爸來講話了,他到房間來對我講,你要想清楚 ,如果想清楚就去做,你媽媽我來解決,我那張紙撕一半,終於解決了,報到的時候用膠帶黏起來,唯一條件就是我自己賺錢。」
後來開始拍片,張作驥一路把父母都放在片中,尤其這幾年,他開始挖掘腦海的母親,於是他電影裡的母親總是強悍。
到了《醉,生夢死》,那時他邊拍片邊打官司,整個人處在極大的恐懼中,整部片也透出絕望氛圍,「有一天我做夢,夢到我母親全身是蛆,所以我才會拍那場戲,那個恐懼,對母親的。」
「你知道愛有時候是一把刀啊,我關心你才愛你,我愛你才關心你。」張作驥皺起眉頭,這些事在他腦裡轉過了千百回,「你可不可以不要出去?可不可以不要交這個女朋友?那是一把刀啊,會插到你,這在上一代很平常,他們沒受過什麼教育,都是放縱的,對我們子女來講,愛是恐懼的。」
「自由是連記憶也不要了」 旁人很痛苦,他很快樂
從恐懼到告別,愛在張作驥的電影裡悄悄變化。《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裡,張曉雄飾演的爺爺,是患有失智症的退役軍人,由呂雪鳳飾演的奶奶悉心照料,但爺爺有個同袍舊情人,當記憶逐漸消散,往事又找上門來,過往跟現在勾出感慨。
在張作驥看來,爺爺是自由的。「自由就是你所有的東西都不要,包括記憶,我就是過今天嘛,自由人是這樣子的,那外面人的自由是這樣嗎?不是。」
「我說我在裡面看到很多,到底誰是自由?不知道,外面人很多包袱,5點鐘要做什麼、6點鐘要做什麼,但你一失智,你的時間全部亂了,請問你很痛苦嗎?沒有,你很快樂啊。」
5個月陪伴母親的生活裡,母親一下把他認成過世的姊姊,一下認成她哥哥,每天張作驥都在扮演不同角色,「失智症有個現象,是一直要回家,但他就在家裡面,所以要回哪個家?不知道。我母親突然有一天,看著窗外把所有東西打包,打包後她說要趕快上船,我說我們在4樓哪有船?她說外面有船,逃難,她回到逃難的時候。」
「有時候打開電鍋,裡面有雙鞋子,她在蒸鞋子,她已經錯亂所有事情,造成別人痛苦,但她沒什麼痛苦。」手上捻起一支菸,這幾年的際遇,讓張作驥思考了好多,「到底記憶這個東西……我沒有答案,我會提出一點疑問,現在比率越來越高了,你到那種年紀時,怎麼面對、處理那些事情?其實也不用處理,它自然發生。」
生活留下的足跡 「哪天你失去記憶,都沒有用」
他也把記憶投射到場景裡。張作驥在公館的蟾蜍山,租下一棟空屋,把自己的傢俱搬入,陳設成家中模樣,牆上照片就是他父母,更在劇中拿母親的遺書來唸,幾乎把自己剖開,攤在鏡頭前。
「在那邊拍戲,會讓我自己不舒服,因為那是你熟悉的家,要在裡面打轉。」劇末一家人搬離蟾蜍山,鏡頭拍著雜亂的屋內,逐漸空蕩下來,「你在現場,現在的生活裡,去記憶很多、要求很多,事實上都沒有用,哪天你失去記憶,這些都沒有用。」
「譬如你很喜歡搜集杯子,有天你失智症,或者你走了,這個杯子對下一代,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以前很喜歡搜集東西,賴打、毛筆、鋼筆、電吉他,現在沒有意義了,我母親失智症後,我看到很有感觸,現在到處送人。」
「所以記憶這個東西是好是壞,我不知道,看你怎麼去用。」張作驥說著倒回椅子上,瞅向窗外。好多事情他還是不知道,還是搞不懂,背後魚兒在魚缸裡,迂迴又平靜地游著。
「這部對母親是一種告別吧,當她失去所有記憶的時候,就一路好走吧,當然很多朋友說,那你不拍母親了喔?不會啦,我們拍點別的,不要拍我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