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下去,身體變輕,時間變慢:《繁花》選摘(2)

2019-10-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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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書中配圖(金宇澄提供)。

《繁花》書中配圖(金宇澄提供)。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裡是半個盧灣區,前面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東面偏北,看見祖父獨幢洋房一角,西面後方,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三十年代俄僑建立,據說是紀念蘇維埃處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閃電階段,陰森可懼,太陽底下,比較養眼。蓓蒂拉緊阿寶,小身體靠緊,頭髮飛舞。東南風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阿寶對蓓蒂說,乖囡,下去吧,紹興阿婆講了,不許爬屋頂。蓓蒂拉緊阿寶說,讓我再看看呀,紹興阿婆最壞。阿寶說,嗯。蓓蒂說,我乖吧。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下去吧,去彈琴。蓓蒂說,曉得了。這一段對話,是阿寶永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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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阿寶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樓,同樣是三間,大間擺鋼琴。幫傭的紹興阿婆,吃長素,葷菜燒得好,油鑊前面,不試鹹淡。阿婆喜歡蓓蒂。每次蓓蒂不開心。阿婆就說,我來講故事。蓓蒂說,不要聽,不要聽。阿婆說,比如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蓓蒂說,又是大老爺。阿婆說,大老爺一不當心,壞人就來了,偷了大老爺的心,大老爺根本不曉得,到市面上蕩馬路,看見一個老女人賣菜。蓓蒂笑笑,接著說,大老爺停下來就問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講,老爺,此地樣樣式式,全部有。阿婆接著說,大老爺問,這是啥菜呢。老女人講,無心菜。大老爺講,菜無心,哪裡會活,纏七纏八。老女人講,老爺是壽頭,菜無心,可以活,人無心,馬上就死。老爺一聽,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當場翹了辮子。蓓蒂捂耳朵說,曉得了,我聽過了。阿婆說,乖囡,為啥樣樣東西,要摜進抽水馬桶裡。蓓蒂不響。阿婆說,洋娃娃,是媽媽買的,摜進馬桶,「米田共」(糞)就翻出來。蓓蒂不響。阿婆說,鋼琴彈得好,其他事體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響。吃過夜飯,蓓蒂的琴聲傳到樓上。有時,琴聲停了,聽到蓓蒂哭。阿寶娘說,底樓的鄉下老太,脾氣真不好。阿寶爸爸說,不要再講鄉下,城裡,剝削階級思想。阿寶娘說,小姑娘,自小要有好習慣,尤其上海。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紹興阿婆哪裡懂呢,裡外粗細一道做。阿寶爸爸說,舊社會,樓上貼身丫鬟,樓下大腳娘姨。阿寶娘不響。阿寶爸爸說,少講舊社會事體。

蓓蒂的爸爸,某日從研究所帶回一隻兔子。蓓蒂高興,紹興阿婆不高興,因為供應緊張,小菜越來越難買,阿婆不讓兔子進房間,只許小花園裡吃野草。禮拜天,蓓蒂抽了籃裡的菜葉,讓兔子吃。蓓蒂對兔子說,小兔快點吃,快點吃,阿婆要來了。兔子通神,吃得快。每次阿婆趕過來,已經吃光了。後來,兔子在泥裡挖了一個洞,蓓蒂捧了雞毛菜,擺到洞口說,小兔快點吃,阿婆快來了。一天阿婆衝過來說,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數的。阿婆搶過菜葉,拖蓓蒂進廚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飯,菜撥到阿婆碗裡。阿婆說,吃了菜,小牙齒就白。蓓蒂說,不要白。阿婆不響,吃了菜梗,菜葉子撳到蓓蒂碗裡,蓓蒂仍舊哭。阿婆說,等阿婆挺屍了,再哭喪,快吃。蓓蒂一面哭一面吃。阿寶說,蓓蒂,阿婆也是兔子。蓓蒂說,啥。阿寶說,阿婆跟兔子一樣,吃素。蓓蒂說,阿婆壞。阿婆說,我就歡喜蓓蒂。蓓蒂說,昨天,阿婆吃的菜包子,是姆媽買的,後來,阿婆就去挖喉嚨,全部挖出來了。阿婆說,是呀是呀,我年紀大了,鼻頭不靈,吃下去覺得,餡子有葷油,真是難為情。蓓蒂說,我開心得要命。阿婆說,乖囡呀,我已經不派用場了,馬上要死了。蓓蒂說,阿婆為啥吃素呢。阿婆說,當時我養了小囡,算命先生講,命盤相尅,阿婆屬虎,小囡屬龍,要鬥煞的,阿婆從此茹素了,積德,想不到,小囡還是死了。

2019-09-28-兔子示意圖。(圖/Joel Tonyan@flickr)
兔子示意圖。(圖/Joel Tonyan@flickr)

阿寶摸摸蓓蒂的頭。阿婆說,唉,素菜也害人呀,當年,比干大官人,騎一匹高頭白馬,奔進小菜場,兜了幾圈。蓓蒂笑笑。阿婆說,見一個老媽媽賣菜,大官人講,老媽媽,有啥菜呢。老媽媽講,天下兩樣小菜,無心菜,有心菜。大官人笑笑。老媽媽講,我做小菜生意,捲心菜叫「閉葉」,白菜叫「裹心」,叫「常青」,芹菜嘛,俗稱「水浸花」。大官人拉緊韁繩,悶聲不響。老媽媽講,豆苗,草頭,紫角葉,算無心菜。大官人講,從來沒聽到過。老媽媽講,有一種菜,叫空心菜,就是蕹菜,曉得吧。大官人不響。老媽媽講,這匹高頭大白馬,蹄子比飯碗大,問馬馬要吃啥菜呢。大官人拍拍白馬說,對呀,想吃啥呢。蓓蒂此刻接著說,馬馬吃胡蘿蔔,吃雞毛菜。阿婆笑笑,手裡揀菜,廚房煤氣灶旁,黑白馬賽克地上,有半籃子彌陀芥菜,阿婆預備做紅燒烤菜。阿寶說,彌陀芥菜,算不算無心菜。阿婆笑笑說,比干大官人,一聽「彌陀芥菜」四個字,捂緊心口,口吐鮮血,血滴到白馬背上,人忽然跌了下來,斷氣哉。蓓蒂說,小兔也要斷氣了。阿婆說,是呀是呀。蓓蒂說,花園裡,野草已經吃光了。阿婆抱緊蓓蒂說,乖囡,顧不到兔子了,人只能顧自家了,要自家吃。蓓蒂哭了起來。阿婆不響。附近,聽不到一部汽車來往。阿婆拍拍蓓蒂說,菜秧一樣的小人呀,眼看一點點長大了,乖囡,乖,眼睛閉緊。蓓蒂不響,眼睛閉緊。阿婆說,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真名叫公冶長,是懶惰人,一點事體不會做,只懂鳥叫,有一天,一隻仙鶴跳到綠松樹上,對大老爺講,公冶長,公冶長。大老爺走到門口問,啥事體。仙鶴講,南山頂上有只羊,儂吃肉,我吃腸。大老爺高興了,爬到南山上面,吃了幾碗羊肉,一點不讓仙鶴吃。有天,一隻叫天子跳到蘆葦上講,公冶長,公冶長。大老爺走到門口問,嘰嘰喳喳,有啥事體。叫天子講,北山頂上有只羊,儂吃肉,我吃腸。大老爺蠻高興,跑到北山上面,拎回半爿羊肉,一點不讓叫天子吃。有一天,有一天,紹興阿婆一面講,一面拍,蓓蒂不動了,小手滑落下來。思南路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阿婆講第五個回合,一隻鳳凰跳到梧桐樹上面,蓓蒂已經睏了。阿婆講故事,習慣輪番講下去,講得阿寶不知不覺,身體變輕,時間變慢。

*作者曾名金舒舒,生於上海,祖籍吳江黎里,代表作《繁花》、《洗牌年代》、《我們並不知道》、《碗》、《輕寒》、《方島》、《回望》等,主編《漂泊在紅海洋──我的大串聯》、《城市地圖》等,現任《上海文學》執行主編。本文選自《繁花》(新版,新東美)。

《繁花》書封(金宇澄提供)。
《繁花》書封(金宇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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