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躍剛專文:毛澤東讀造反派小報有快感

2019-10-11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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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江青。

毛澤東與江青。

「文革」初期,毛密切關注全國動向,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其中一個渠道,是中央文革源源不斷地給毛提供的各地紅衛兵、造反派小報。毛曾經讀到重慶《八一五戰鬥報》的著名文章〈大局已定,八一五必勝!〉及其「反到底」派的反擊。1968年3月15日,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江青、姚文元、謝富治、吳法憲、葉群、汪東興等接見四川省革籌、成都軍區和五十軍、五十四軍領導幹部,周恩來有一通講話,說:「重慶去年把李井泉搞去,不給『反到底』鬥,『反到底』紮了三個草人,鬥了後把他燒了,『紙船明燭照天燒』。為什麼不給他們鬥,這是大方向問題,我是聽主席說的。主席看的比我們多,是主席看小報,看了給我們講的。主席許多小報都看了。重慶八一五的〈大局已定,八一五必勝〉,主席說叫『反到底』派批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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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讀造反派小報有快感。「八一五」派在小報上經常批判黃廉,因此,毛對黃廉印象深刻。黃廉在重慶「反到底」派組織內部中的分量並不重,但卻是最著名的人物。

京西賓館「打招呼」會議更多的細節是,江青問,黃廉入黨沒有?沒人應答。江青又問,黃廉有沒有入黨要求?趙答,有。江青問,有沒有介紹人?沒人介紹,我當介紹人!克碧同志,我們倆當介紹人!唐沒有接茬。事後唐說:「我沒答應,心裡反感。一,《黨章》規定,(介紹人應)該是一個支部,(當介紹人,我跟江青不合適)我們不是一個支部;二,瞭解(入黨申請人),我不瞭解黃廉;三,妳政治局委員,毛主席夫人,中央首長,我撐不起嘛!」被第一夫人看上,邀請連袂當「入黨介紹人」,天大的面子,也是天大的機會,居然不領情。

趙說,黃廉入黨問題,第一,說他在歷史上有特務嫌疑;第二,有右傾言論。江青說,我們老同志,哪個沒有問題呀!

當天晚上,江青又來四川小組會,拉汪友根一起當黃廉的入黨介紹人。

四川造反派通天,讓趙驚駭不已。江青挾天子以令諸侯,實際上主導了「打招呼」會。她一出場,氣勢非凡。唐克碧回憶說:「在我們小組會上,正在討論,段君毅發言時,江青來,從我背後走進來,我看段老頭不講話了,大家緊張,出氣都沒有聲音。」她問黃廉的入黨問題,「魯大東臉都嚇白了」。她問趙廣州關於她的謠言問題,趙「很有點緊張」,起立辯解,臉「都紅到脖子上去了」,以致江青安撫說,「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好好說」。

江「等了三天了」的呵斥,說明「打招呼」會議上,趙在軟磨硬抗,沒有接觸實質問題,沒有揭發鄧。趙說:「這幾年我在想,為啥老幹部老犯錯誤?我們是從民主主義過來的,進入社會主義,老同志進不來,老跟不上形勢發展,跟不上造反派需要。」

江青來四川小組敲打趙,兩公一私三件事,公事是揭批鄧、黃廉入黨,私事是追查廣州與江青有關的「謠言」。

1966年1月16日,趙紫陽(第二排左一)和毛澤東等人在武漢合影。(維基百科)
1966年1月16日,趙紫陽(第二排左一)和毛澤東等人在武漢合影。(維基百科)

1976年春節前,江青在辦新華社記者訓練班學習班,授權這些參加訓練的記者,列席省委、軍區黨委會,寫了稿件,可以不經過新華分社社長審閱,直接發稿,也可以直接發江青等,想建立「獨立的情報系統」。所以,江青查謠言,其來有自。

所謂「謠言」,乃毛授意,鄧主持政治局會議批江青事。趙在廣州所知「謠言」與葉劍英有關,與王震有關。趙現場承認,但否認傳播。批鄧,風聲鶴唳,個個緊張。打招呼會,會議內外都緊張。葉劍英擔心被揭發,多次派兒子葉選寧、姪兒葉選基來京西賓館找趙打探消息,都沒見到趙。趙專門派女兒妞妞去葉家轉告,會上沒說葉,葉家仍然不信。

批鄧,王震也很緊張,害怕趙揭發。後來王震見到趙,問:「你有沒有揭發我呀?」趙說:「我還害怕你揭發我呢!」

打招呼會開了十八天。早期,趙對形勢估計得很嚴重。會議期間,趙夫人梁伯琪及其女兒妞妞、兒子趙五軍在北京,住京西賓館。第一天會議回來,梁伯琪問趙情況,趙說:「江青批我很嚴厲,後來有所緩和,她在詐我。這次可能要打我反黨集團。難道五十多歲了還要坐監?」

王洪文也幫腔敲打趙。王對趙說,你是少壯派,左也拉你,右也拉你,就看你站在哪一邊了。

江青對趙表現出了又打又拉的態度。江提醒趙,毛主席對你不薄喲!江在會上還買了兩本清華大學編的兩本書,分別送給趙和廖志高(原四川省委第一書記,現福建省委第一書記),說,買書的錢,是我少吃少穿,節約出來的喲。唐克碧說,趙的書,是她取回來的。

毛和江青都重視黃廉。黃廉是「文革」造反派的一個傳奇。黃廉當重慶市革委會副主任,是毛的干預。1968年四川省革籌會擬定省革委常委、委員名單,重慶反到底派六大總部在黃問題上意見不統一,總的傾向是,反對黃進省革委會,理由有二,一是黃愛走上層路線,動不動就給毛、江寫報告,跟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實際的操辦人劉結挺、張西挺夫婦及其手下聯繫;二是黃所在的「工人造反軍」總部是個空架子,下面各分支機構不買他的帳,黃在反到底派的影響力已經不重要。反到底考慮到劉結挺、張西挺的因素,經過權衡,只給他報了一個「委員」。

四川省革委會常委名單報給毛,毛一看沒有黃,問,怎麼沒有黃。四川慌了,趕緊彌補,方案是,讓黃擔任重慶市革委副主任。於是四川「三結合」權力格局因黃出現了兩個特殊情況,一,黃破例一個人擠占了省革委、市革委兩個名額。二,四川省革委居然沒有重慶的造反派代表出任副主任。黃擠占反到底名額,以至省革委副主任沒有重慶造反派代表,招致反到底派的不滿。

為什麼出現這種局面?據反到底一號勤務員分析,「主要是因為劉、張(二挺)想要黃廉當副主任,但看到我們報上去的名單,黃廉只是委員,常委都不是,當然不能作副主任,他們就乾脆讓重慶兩大派的副主任都『暫缺』了。」

按照黃廉的說法,他不過是一個行政二十一級的幹部,便受到了江青如此青睞,出乎意料。打招呼會議現場的人不這麼看,他可不普通。江為他說話,介紹他入黨,江不單是江,江後面站著毛。江代表毛。不過,黃還算是誠實,他否認給江青寫信寫詩的傳說。因為無法核實,完全可以將錯就錯,拉大旗作虎皮,但他沒這麼做。

黃說:「我沒有信給江青。我在文革前,在木材加工廠當祕書,木材加工廠青年團組織委員。(入黨的問題)我找過(木材廠)張書記。1957年我批評『黨辦工會』。我在團委,我對反右鬥爭有看法。蔡協斌問,你是不是寫了首詩?我說,寫了,弄成大字報貼過。蔡說,江青同志知道了。我這首詩刻成了傳單,在四川散發了。這首詩仿照文天祥(《過零丁洋》寫的)。江青說,可以把這首詩譜成歌唱。當成很大的事。」

黃也非等閒之輩,否則,八一五派的小報不會對他密集攻擊,以至引起毛、江的注意。趙讀過黃廉詩,回來跟兒子誇讚詩寫得好,很有氣魄,其中兩句是,「滿天風雨滿天愁,造反何須怕斷頭!」黃這首勵志詩,與鄧「不要怕當還鄉團」在氣質上類似,典型反映了四川人那股子敢賭服輸的鬥狠勁。

打招呼會結束後,趙回來憂心忡忡,跟家裡人說,「看來回去後會很困難呀!」夫人梁伯琪為了化解緊張情緒,跟孩子調侃說:「四川的造反派,他那點小聰明能對付得了!」趙聽了笑。趙說:「四川的造反派厲害得很!軟硬不吃!」

文化大革命(文革)禍首之一的江青後來受審(美聯社)
江青對趙紫陽又拉又打。圖為文化大革命(文革)結束,江青受審(美聯社)

形勢變了,「四大名旦」揭竿而起。二月中旬,北京正開著打招呼、轉彎子會,「四大名旦」向全川散發了〈致趙紫陽、趙蒼璧同志的一封信〉。這封信有著廣泛的社會影響,最終成為鄧興國、黃廉、周家喻後來被逮捕、判刑的主要罪狀。信「指責四川省委1975年組織的他們批判資產階級派性的學習,是『有綱領的一次右傾翻案風的典型案例』,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翻文化大革命的案』要求省委做檢查、交代」。

「四大名旦」對趙真正怎麼看?黃廉說,趙「初來四川是和善面孔」,他們瞭解、欣賞趙在廣東處理李一哲大字報的態度,認為趙能對話。[3]後來認識發生了變化。整頓批派時,趙在重慶講到「四大名旦」,說「他們是水中鴨子,上面不動,下面緊划。」這些話,被「四大名旦」揪住不放。

早期批派在重慶受到抵抗。黃廉、周家喻到成都找趙,被安排在錦江賓館住。趙以禮相待,循循善誘。黃、周卻咄咄逼人。關於這次談話,黃是這樣記述的:「他(趙紫陽)寫好了稿子到會議室來跟我們見面,說很歡迎你們兩位過來,我也想找你們二位談談,事情太多耽誤了,你們來了我們就好好擺一擺。我就直截了當的問他,你調到四川來工作,是毛主席還是周總理跟你談話的?周家喻插話,『是鄧小平調你來的吧?』趙紫陽回答說,人家主持工作嘛,那還用說嗎?我追問他,在渝中區給幹部做報告說『四大名旦』的事情,他說那只是形容而已,你們在文件上面簽名都是四個人嘛。我又追問他你說造反派是水面上的鴨子,多少人被整得半死不活,倒是沒有聽到你說一句話。他說派性還是要批的,依據就是有人不搞團結,不搞生產。我問他,到底執行不執行毛主席的路線,新中國歷次運動出來的積極份子都受到正確對待,唯有文革的積極份子造反派有無窮無盡的災難,從『二月逆流』到『批清』,現在又來個『批派』,文革初期資反路線時期,老保『工糾』有一句話『站不完的隊,流不盡的淚,寫不完的檢討,受不完的罪。』你們是不是在代表『工糾』,執行『秋後算帳』步驟。你在重慶做報告,又是號召整群眾,你們總是一門心思要在群眾中間去揪壞人,這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

趙的回應是:一,黃廉提出屢次挨整,比如「二月鎮反」,不復存在了,我趙紫陽在四川不抓人;二,說造反派形同虛設,花瓶,擺樣子,我的意見是,有工作,大家做,喜歡做工作不是壞事;三,至於鄧興國的問題就不談了,你們主要談重慶的事;四,我們做個決定,黃廉同志,你最善於做什麼?你能不能在計委工作?黃說,計委不好做。趙說,可以學嘛。

趙不把「四大名旦」看作敵人,如同在廣東一樣,趙頂多把造反派看作其利益訴求應該受到尊重的談判對手。

中共十大和四屆人大以後,落實造反派政策,造反派的利益訴求無非是兩個,一個是要求對歷次政治運動中被整伸冤、平反,一個是要求有職有權,實至名歸。趙的策略依然不是鬥爭,而是說服,安撫,柔化處理。

這次會見,黃對趙的印象是:「趙紫陽很靈活,旱路不通走水路。因此我和鄧興國發生矛盾。鄧興國說,『這個(安排)就把你拉下水了,還不曉得?』(趙紫陽)跟我們談的第二天,就把我們與鄧興國搞分裂了……我說趙紫陽有兩面性:一方面和善,一方面瓦解了造反派。手段靈活。他原則性差,靈活。他是個聰明的有本事的機會主義者。」

有個細節頗具意味。黃、周抽菸,趙也抽菸,趙上來就說,「我老婆規定,只准抽三支菸。」黃、周因此「不好拿他的菸抽」。趙的意思很清楚,你是你,我是我,公事公辦,我不抽你們的菸,你們別抽我的菸,我也沒給你們準備菸。抽菸談事,三支菸的功夫,抽完菸了事,走人。

對黃廉、周家喻,趙有不同的態度。整頓批派,黨內公開講話,敲打「四大名旦」,私下裡卻是另一種態度。關於周家喻,1975年11月,趙在重慶私下跟魯大東說,一個年輕學生嘛,說幾句話,不要再糾纏了。1969年五十四軍調離重慶後,魯即主政重慶。黃、周是魯的死對頭。雷霆萬鈞地整頓批派,點了名,劃了圈,打倒、批鬥應是常理。

趙的態度讓魯摸不著頭腦。魯問周家喻,唉,趙書記你見過面呀?周納悶,說,沒有呀。魯說,趙書記幫你說了話。周更納悶,「走資派為造反派學生說話」?趙在重慶釋放善意,做了鋪墊。周對趙「這個人有好感」。時機成熟了,趙約周來成都談話。

四人幫簡表
趙紫陽並未把「四人幫」當敵人。

周的回憶繪聲繪色,極富現場感。照錄如下:

1976年9月1日,我得到重慶市委通知,趙書記要接見周家喻,立即出發。到成都,有要事。市委派車送我,1日晚上出發,9月2日到成都,過了兩道河,車輪渡。到後住錦江賓館,然後晚上去省委四號樓趙紫陽辦公室。

趙單獨接見我。趙在門口接的我,「小周,辛苦了!」

我說:「趙書記,剛到沒好哈兒。」

「需不需要休息?」

「不需要。聽說很急。」

「是很急。」

祕書想坐下記錄,趙說:「你出去,不參加。」

趙說:「小周,我請你來,用你們四川話說,擺龍門陣。」

我說:「請指示。」

「不要說指示,不要說指示。我們作為朋友交談。你對我不瞭解。」

「我對你瞭解一些。」

「不瞭解。我對你太瞭解。你1969年重慶大學畢業的嘛。剛結婚。」

之前,我在河上就猜,這些年整造反派,辦學習班,我沒辦法,但要表態反對,要說造反派從來沒有掌握過一天的權,我要明確表明處境,不要挨整。但是一見面,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空氣很融洽。趙很平易近人。

趙說:「五十四軍、十三軍領導都認為,你有三大優點:不吃菸,不喝酒,不談戀愛。當然,要談戀愛。小周,敞開談,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就我們兩個談。你不要把我看作首長,當作朋友。」

「趙書記,今天想談什麼?」

「我們談兩個問題。」

「哪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說說你對當前局勢的看法,是不是有點緊張?『緊張』這個詞準不準確?」

「地震。緊張。」

「不。周恩來、朱德逝世,主席身體很不好!」

「是。」

「是不是形勢比較緊張?」

「是。」

「形勢你們怎麼看?第二個問題,根據主席最近指示,對造反派和群眾代表要做實質性的安排。」

趙是真心實意地貫徹毛主席的指示。如不然,沒有必要見我,講這些話。

第二個問題,一聽,是真話,很實質。一種互相信任的氣氛。是我唯一的一次與高級領導人的平等談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中國報導文學作家盧躍剛最新力作《趙紫陽傳:一位失敗改革家的一生(上中下)》書封(印刻)。
中國報導文學作家盧躍剛最新力作《趙紫陽傳:一位失敗改革家的一生(上中下)》書封(印刻)。

*作者盧躍剛,記者、作家,長期從事非虛構文體——新聞報導和報告文學寫作,代表作有長篇報告文學《大國寡民》,中篇報告文學《創世紀荒誕——傻子瓜子興衰記》、《長江三峽:中國的史詩》、《以人民的名義》、《鄉村八記》、《在底層》等,曾獲「中國潮」、《中國作家》、《當代》、《青年文學》、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徐遲報告文學獎、獨立中文筆會(2012年度作家獎)等多種獎項。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力作《趙紫陽傳:一位失敗改革家的一生(上中下)(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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