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不顧天神的禁令為人類盜火,教人類使用火焰,成為人類掌握知識與發展文明之始。斗轉星移,普羅米修斯當初帶給人類的那一小盞星火,最後竟成為一團遮蔽視線的熊熊烈焰。1945年7月16日,領導曼哈頓計畫開發原子彈的美國科學家歐本海默,在新墨西哥州見證人類史上第一次核試爆。歐本海默事後回憶,那一刻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世界從此不同了」,他則想起印度經典《薄伽梵歌》中的一段話:「現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歐本海默這段著名的感言,是科學家對自己行動所造成後果的沉重反省。套用流行的電影台詞,歐本海默是一位「受知識詛咒」的悲劇人物,始終被良知與責任心之間的矛盾折磨。他希望能搶先開發出原子彈,避免納粹德國先掌握這種終極武器;但他又無法不預見這項任務將開啟潘朵拉的盒子,使後世籠罩在核戰的恐怖陰影中。原子彈是科學作為兩面刃的絕佳象徵:人類對知識的探索能釋放出龐大的威力,也能帶來前所未見的毀滅。
庫克的航行不像發明原子彈那樣立即震撼世人,但也確實改變了世界,影響深遠且持續至今。無論庫克當初是否懷抱著和平善意而來,從他抵達南太平洋的那刻開始,玻里尼西亞就不復原本的社會與文化了,成為更複雜的世界體系的一部分。改變是好是壞,隨著時代變遷有不同論斷,恐怕永遠難以蓋棺論定。二十世紀以前的帝國主義者認為帝國統治給殖民地帶來文明、秩序與各種物質建設,現代化或「進步性」成為道德修辭上的立足點。後殖民時代政治風氣的轉變,讓昔日的「典範」褪色,反省與批判殖民者掠奪與屠殺原住民的不公不義。這一切使庫克在探索方面的成就如同哥倫布與麥哲倫的那般耀眼,也同時像這二位前輩一樣在歷史地位方面富於政治爭議。
庫克需不需要為他的探索行動產生的後果負責?這也許不純粹是歷史或科學問題了。我們無法期待人人都像歐本海默那樣深刻感性的反省。庫克有他所處的時代侷限及個人立場;他在日誌中對原住民處境與歐洲殖民前景的若干思考,反映了當代歐洲流行的思潮,包括啟蒙哲學家如洛克與盧梭在「政府」、「自然狀態」與「平等權利」等議題上的觀點。然而身為領隊的指揮官,庫克更關心的還是眼前實際的問題:如何確保團隊安全,完成任務並返航。
也因此這不是庫克個人的航行──途中的每個人,從班克斯到圖帕亞,擁有各自的立場、意志與行動。這也是大英圖書館規劃本展與本書的期望──平實地還原庫克三次環球航行的過程,讓史料為當事人各自發聲。而我們也得以銘記,任何「偉大」的科學探險,不是只有向未知邊疆前進的浪漫,而是有更複雜多元的面貌等待我們去發掘。
*作者為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科學史及科學哲學博士。本文選自《庫克船長與太平洋:第一位測繪太平洋的航海家,1768-1780》(左岸文化)推薦導讀,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