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擊敗的邊緣，邱吉爾再一次完成精彩絕倫的修辭表演：《最黑暗的時刻》選摘（3）

接下來，這場戰爭中一個最具決定性的場景，就要在這下議院的首相辦公室裡發生。邱吉爾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呢？我們並沒有紀錄可查。作為一段用輕快的步伐只要十分鐘的路程，而且考慮到他腦裡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我們可以設想他一路走著，像平常一樣古怪地穿著愛德華時代風格的禮服，配上黑色西裝背心，黃金錶鏈外露的懷錶， 嘴裡吞吐著他的「朗費羅牌」雪茄，揮動著他的手杖，略小的腦袋上戴著他數不清的帽子的其中一頂，腦袋裡則裝著一部發動機，快速轉動著各式點子、論據、立場以及其可能後果。一個領導人的成功與失敗就取決於這種關鍵時刻。他論述的力量可以輕易地讓數百萬人陷入悲傷與苦難，就跟帶給他們救贖一樣簡單。那麼，他要對內閣的同僚說些什麼呢？他應該順從他們，還是指揮他們？如果聽從他的代價就是付出他們自己的鮮血，那麼要達成這樣的說服需要多大的力量？

我們並不確定，他是否完全清楚自己要對他們說些什麼。但是一面走著，他開始有了一個想法。他必須告知他們，有些人在倡議與希特勒做和平協議，事實上已進入研議階段。這些義大利人的和談接洽甚至有可能是希特勒在背後推動的，以便用一個微妙的訊息讓我們知道他有意談判。最重要的是，他(邱吉爾)必須在公開表明自己的意向之前，先認清大臣們的心意。如果他能察覺這些人(包括站在他們身後的英國人民)準備一戰，那麼他就會把談話往一個方向做結束；但如果他注意到大臣們厭倦戰鬥、只想退出，那麼他可以把談話往另一個方向總結。

進入下議院時，他快步走向樓梯。到了二樓，他在走廊上一路小奔跑地走到了他的辦公室。同事們已經在那裡等待。嵌著橡木板的房間裡擠滿了人，空氣裡瀰漫著雪茄的煙霧。邱吉爾面對他們，等人聲安靜下來，並直視他們的眼睛：沒有這些人的支持，他幾乎當不成首相。在一連多日的不確定、遲疑、痛苦搖擺，憂慮與折磨之後，現在是做出總結的時候了。上任以來三個星期，他已經從所吸收的一當中綜合出一個新的視野，現在是拿出來測試的時候了。這不是一場他有預做準備的演說。但是他的未來將取決於這次演說的結果。

邱吉爾這次談話並沒有被祕書保存在官方紀錄裡，但是休．達爾頓，工黨的經濟作戰大臣，對當天邱吉爾的演說做了非常生動的描述：

下午時，所有大臣都接到與首相會面的通知。他真是太棒了─這個在此刻出面領導，同時也是我們僅有的領導人。他對法國的情況做了一場完整、坦白而且完全冷靜的陳述......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歷史話語權的戰場─從二戰勝利80週年看臺灣的國際敘事挑戰 ｜ 更多文章 ）

他決心要讓大眾輿論對壞消息有所準備，當然也包括讓大家知道(而且某種程度也是事實)現在正在法國北部發生的，是幾百年來英國軍隊未曾遭受過、最慘重的失敗。我們現在必須做好準備，敵軍隨時可能突然襲擊這個島嶼，歐洲大陸上也可能發生其他嚴重的事件。至於有人認為法國或許很快就要崩潰，對這個看法，我們不應該公開予以任何認可，但我們也一定不能因為任何狀況而亂了陣腳。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光只是在防衛這個島嶼，比起防禦這個島嶼再加上法國是更為容易的。而且如果全世界都看到我們只是防禦自己的島嶼，甚至還可能對我們產生廣大的同情，特別是在美國：這個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對我們提供多少援助的國家，甚至可能因此加入戰爭。但是這一切全屬猜想。敵軍必定會嘗試入侵我們，但是他們一定會碰到巨大的困難。我們會在所有的海岸上埋下地雷；我們的海軍無比強大；我們的空軍從本島調動指揮要比在海峽對岸容易得多；我們的食物、燃油等供給非常豐沛；我們在島上有精良的部隊，其他部隊也正在乘船前來的路上，不只從較遠駐地前來的英國軍隊，而且還有精銳的自治領部隊；再者，說到飛機，我們已經超額補上了已損失的架數，德軍則還沒趕上。在過去幾天裡，我很仔細地思考過，跟那個傢伙(希特勒)進行和談是不是我的職責內應該考慮的事。然而，去猜想我們現在和談能跟德國要到的條件，會不會比如果我們繼續作戰且戰鬥到底更好，那是毫無意義的。德國人會以「軍備裁減」之名拿走我們的艦隊，拿走我們的海軍基地，以及其他許多東西。我們將變成一個奴隸國家，一個聽命於希特勒的傀儡英國政府將會成立，「由莫斯利(奧斯華．莫斯利爵士，英國法西斯領袖)或這類人物掌控」。那麼在所有這些條件實現之後，我們還有立足之地嗎？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有龐大的後備部隊與各種優勢。而且我確信，如果我考慮求和或投降，哪怕只是一小片刻，你們每一個人都會立刻站起來，把我從首相的位子踢下去。因此，他(邱吉爾)說：「我們將繼續戰鬥，我們將作戰到底，不論在這裡或在別處，而且，如果我們這個島嶼的悠久歷史終於要結束，那麼在那之前，先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倒在地上、嗆死在自己的鮮血裡。」

再一次地，就在被擊敗的邊緣上，邱吉爾施展出口袋裡所有的技巧，從內心裡發聲，完成了一次精采絕倫的修辭學表演。我們很難不認為，這篇演說是在這位演說家的腦海裡，在表達出來之前的轉瞬即逝的片刻中成型，已無修訂的餘地。

這場演說所傳達的意思是：他已經做出決斷。他決定不再當牆頭草。他決定先發制止哈利法克斯為了支持他的「歐洲和解方案」所可能發起的任何行動。他決定甘冒外交大臣辭職，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不信任投票的風險。他認為，就整體來說，繼續作戰是更好的選項，儘管有各種能令人信服且強大的理由反對他這麼做。他這是回到自己原先的立場， 但是對不高的勝算，對橫在眼前的危險、代價與可能的犧牲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他的國人，包括男女老幼，必須冒死亡的危險，必須準備嗆死在自己的鮮血裡。

他不需要等很久才知道他的演說是否正中紅心，聆聽者當場就做出反應。

在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最光輝的時刻》裡，邱吉爾對於大臣們的反應所做的描述，比其他人日記裡的說法要更熱烈一些：

考慮到這場集會的性質，現場有二十五位老經驗的政治人物與資深國會議員，在戰爭開始前他們各自抱持著五花八門的觀點，不論對錯，他們的群起歡呼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好幾位簡直從桌上跳起來，往我的位子衝過來，大聲叫著，並且一直拍我的背。毫無疑問地，在這個緊要關頭上，如果我領導國家時哪怕只有一丁點退縮， 我早就已經被趕下這個位子了。我相當確定，每一位大臣都寧願很快被殺死，寧願讓他所有的家庭與財產被摧毀而不願投降。在這一點上，他們代表著下議院的意志，也幾乎代表所有國民的意志。

當戰時內閣於下午七點繼續開會時，邱吉爾報告了他與大臣們的這場會面。他一定有很強烈的解脫與滿足之感。這些敘述幾乎一定是針對哈利法克斯的：「他們(內閣大臣們)對法國的情勢並未感到驚慌，而且當他(邱吉爾)告訴他們，我們絕對不會放棄努力時，他們反而表達出最大的欣慰。他不記得曾經在任何政壇高層人士聚會的場合上，見過這些人如此強烈地表達自己的心聲。」

哈利法克斯與張伯倫感到大禍臨頭。現在就算他們聯手辭職，也已無法動搖邱吉爾首相的地位了。在他贏得大臣們的支持後，此事已經不再可能。大臣們集體願意奮戰下去的心情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

邱吉爾已經制服了他的對手，取得全面的勝利。官方紀錄上從此再也沒有綏靖派提議倫敦與柏林和談的記載―哈利法克斯不曾，張伯倫也不曾。

哈利法克斯勛爵，作為一位高傲的人，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失敗。他在日記裡完全不提邱吉爾與內閣大臣會議的事(大多數歷史學家都相信，他寫日記是為了給後人閱讀，而非為了準確記載事實)。他的記載十分不同：「內閣下午四點第二度開會，討論法國請我們出面要求墨索里尼更理性一點的議程。我們認為，在多次嘗試之後，以及在他對羅斯福最後一次交涉也斷然拒絕之後，這類請求是完全無用的。」

邱吉爾度過難關了。他也已經度過自己的不穩定階段了。下議院將不會對他的領導發動不信任投票。在敵人極力試著把他逼到牆角之際，他用一場演說瓦解了威脅，敵人再也不能利用他在黨內的弱點來對付他。他說話的力量，以及演說時所傳達的堅定態度，再度讓他過關達陣。他在回憶錄中提到這一天時寫道：「有一道白色光芒，極其強大且無比崇高，從頭到尾貫穿了我們的島嶼。」 儘管祖國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但他深知，他享有同僚與民眾的支持，他們可以共同奮戰下去。

在上床睡覺之前，邱吉爾打電話給雷諾，向他確認，英國將不會尋求和談，而且在必要的時候將單獨戰鬥下去。他懇求法國與他一起並肩作戰。

＊作者安東尼．麥卡騰（Anthony McCarten），劇作家、小說家、記者、電視編劇與電影製片人。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最黑暗的時刻》（二次大戰結束80年修訂版，八旗文化）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歷史話語權的戰場─從二戰勝利80週年看臺灣的國際敘事挑戰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