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陌上無窮樹:《山河袈裟》選摘(3)

2019-03-31 05:10

? 人氣

這一晚,不知何故,當我看見微光映照下的她,難以自禁地,身體裡再度湧起了劇烈的哽咽之感:無論如何,這一場人世,終究值得一過—蠟燭點亮了,驚恐和更加驚恐的人們聚攏了,但這聚也好散也好,都還只是一副名相,一場開端;生為棄兒,對,人人都是棄兒,在被開除工作時是生計的棄兒,在離婚登記處是婚姻的棄兒,在終年蟄居的病房是身體的棄兒,同為棄兒,遲早相見,再遲早分散,但是,就在你我的聚散之間,背了單詞,再背詩詞,採了花朵,又編教材,這絲絲縷縷,它們不光是點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其實,是反抗將我們連接在了一起。在貧困裡,去認真地聽窗子外的風聲;在孤獨中,乾脆自己給自己造一座非要坐穿不可的牢房;這都叫做反抗。在反抗中,我們會變得可笑,無稽,甚至令人憎惡,但這就是人人都不能推卸的命,就像一隻鸚鵡,既然已經被關在籠子裡了,我能怎麼辦?也唯有先認了這籠子,再去說人的話,唱人的歌,哪怕到了最後,我也沒有逃離樊籠,直至死亡降臨,我仍然只是一個玩物,可是且慢,世間眾生,誰不都是在一生裡上下顛簸,到了最後,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玩物,不過是被造物者當作傀儡,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徒勞中度過,直至肉體與魂魄全都灰飛煙滅?

但是,有一樁事情足以告慰自己:你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剩下。你至少而且必須留下過反抗的痕跡。在這世上走過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後時刻的尊嚴。就像此刻,黯淡的燈光反抗漆黑的後半夜;岳老師又在用如入無人之境的寫寫畫畫反抗著黯淡的燈光,她要編一本教材,使它充當線繩,一頭放在小病號的手中,一頭往外伸展,伸展到哪裡算哪裡,最終,總會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時候,躲在暗處的人定會現形,隱祕的情感定會顯露,再如河水,湧向手握線頭的人;果真到了那時候,疾病,別離,背叛,死亡,不過都是自取其辱。

後半夜快要結束的時候,岳老師睡著了,但是我並沒有去叫醒她,護士路過時也沒有叫醒,她遲早會醒來—稍晚一點,天上要起風,大風撞擊窗戶,窗玻璃會在她的腳邊碎裂一地,她會醒來;再晚一點,骨病會發作,疼痛使她驚叫了一聲,再抽搐著身體睜開眼睛,她會醒來;醒來即是命運。這命運裡也包含著突然的離別:一大早,小病號的父母就接到北京的消息,要他們趕緊去北京,如此,他們趕緊忙碌起來,收拾行李,補交拖欠的醫藥費,再去買來火車上要吃的食物,最後才叫醒小病號,當小病號醒來,他還懵懂不知,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要離開這家醫院了。

九點鐘,小病號跟著父母離開了,離開之前,他跟病房裡的人一一道別,自然也跟岳老師道別了,可是,那本教材,雖說只差了一點點就要編完,終究還是沒編完,岳老師將它放在了小病號的行李中,然後捏了他的臉,跟他揮手,如此,告別便潦草地結束了。

哪知道,幾分鐘之後,有人在樓下呼喊著岳老師的名字,一開始,她全然沒有注意,只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發一語,突然,她跳下病床,跛著腳,狂奔到窗戶前,打開窗子,這樣,全病房的人都聽到了小病號在院子裡的叫喊,那竟然是一句詩,正在被他扯破了嗓子叫喊出來:「唯有垂楊管別離!」可能是怕岳老師沒聽清楚,他便繼續喊:「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喊了一遍,又再喊一遍:「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離別的時候,小病號終於完整地背誦出了那兩句詩,但岳老師卻並沒有應答,她正在號啕大哭,一如既往,她沒有哭出聲來,而是用嘴巴緊緊咬住了袖子。除了隱約而號啕的哭聲,病房裡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沒有一個人上前勸說她,全都陷於沉默之中,聽憑她哭下去,似乎是,人人都知道:此時此地,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楊。

《山河袈裟》書影。(印刻提供)
《山河袈裟》書封與作者。(印刻提供)

*作者為中國作家,著有小說集《閑花落》、《浮草傳》;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曾獲春天文學獎、琦君散文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最佳人氣獎等多種獎項。本文選自作者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品《山河袈裟》(印刻)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