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陌上無窮樹:《山河袈裟》選摘(3)

2019-03-3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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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線,如此福分和機緣,也應當有一條線繩,穿過了幽冥乃至黑暗,從一個人的手中抵達了另外一個人的手中。(資料照,取自Parentingupstream@pixabay/CC0)

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線,如此福分和機緣,也應當有一條線繩,穿過了幽冥乃至黑暗,從一個人的手中抵達了另外一個人的手中。(資料照,取自Parentingupstream@pixabay/CC0)

很長一段時間了,每天後半夜,我從陪護的小醫院出來,都能看見有人在醫院門口打架。這並不奇怪,在這城鄉接合部,貧困的生計,連日的陰雨,喝了過多的酒,都可以成為打架的理由。無論是誰,總要找到一種行徑,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喝酒,戀愛,也可能就是純粹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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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鬥毆和平日裡也沒有兩樣:喊打喊殺,警察遲遲沒有來,最後,又以有人流血而告終,這都不奇怪。舉目所見:一條黯淡的、常年漬水橫流的長街,農貿市場終日飄蕩著腐爛瓜果的氣息,夾雜著粗暴怨氣的對話不絕於耳,人人都神色慌張,罔顧左右而言他,唯有彩票站的門口,到了開獎的時刻,還擠滿了一臉厭倦又相信各種神話的人。難免有打架、將小偷綁起來遊街、姊夫殺了小舅子等等稍顯奇怪和興奮之事發生,但是很快,這諸多奇怪都將消失於鋪天蓋地的不奇怪之中,最終匯成一條匱乏的河流,流到哪裡算哪裡。

實際上,當我經過鬥毆現場的時候,架已經打完了,只剩下被打得渾身是血的人正趔趄著從地上爬起來,我看了一眼,就趕緊奔上前去,攙住他,因為他不是別人,而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夥子,是醫院裡的清潔工,打江西來,熱心快腸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許多次,我在搬不動病人的時候,忘記了打飯的時候,他都幫過我。

而現在,他已經不再是我平日裡認識的他:臉上除了悲憤之色再無其他,狠狠推開了我,逕自而去,身上還淌著血,但那血就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來的,他連擦都不擦一下。我只能眼睜睜地看他離開,但心裡全然知道,這個小夥子受到了生平最大的欺侮,他一定不會就此甘休。

果然,沒過多久,等他再從醫院裡出來的時候,左手右手各拿著一把刀,就算進了醫院,他也沒去包紮一下,憤怒已經讓他幾乎歇斯底里,在這憤怒面前,之前圍觀的人群都紛紛閃避,莫不如說,人們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其實更加期待—毆打小夥子的人幾乎都住在這條街上,只要他找,他就一定能找得見他們。

這時候,一聲尖利的叫喊在小夥子背後響起來,緊接著,一個老婦人狂奔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再也不肯讓他往前多走一步。但我知道,那並不是他的母親。那只是他的工友,跟他一樣,也是清潔工。這個老婦人,平日裡見人就是怯懦地笑,也不肯多說話,我印象裡似乎從來就沒聽見過她說一句話,沒想到,在如此緊要的時刻,她卻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抱住小夥子,再用一口幾乎誰都聽不懂的方言央求小夥子,要他不做傻事,要他趕緊回去縫傷口,自始至終,雙手從來都沒有從小夥子的腰上鬆開。

我一陣眼熱:在兒子受了欺負的時刻,在需要一個母親出現的時刻,老婦人出現了,當此之際,誰能否認她其實就是他的母親?

她矮,也瘦,所以,終究被小夥子推開了,但是,小夥子還沒走出去幾步,老婦人又追上前來,仍要抱住他的腰,小夥子閃躲,但她還是抱住了他的腿,頓時,小夥子翻臉了,高喊著要她鬆手,甚至開始咒罵她,終究沒有用,她好歹就是不鬆手。這反倒刺激了小夥子的怒氣,就拖著她,生硬地、緩慢地朝前走,走過水果攤,走過滷肉店,再走過一家小超市,終於挪不動步子了。只好停下來,低下頭,兩眼裡似乎噴出火來,就那麼直盯盯地看著老婦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看了一會兒,小夥子丟下了手中的刀,頹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那老婦人一開始並沒有摟住他,卻是趕緊從口袋裡掏出碘酒,先擦他的臉,再去擦他的手;然後,才將他拉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輕聲對他說話,還是一口全然聽不懂的方言。小夥子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麼,只是哭—哭泣雖然丟臉,但卻是度過丟臉之時的唯一辦法。他的身上還在淌著血,所以,老婦人再沒有停留,強迫著,幾乎是命令般將他從地上拉扯起來,再跌跌撞撞地朝醫院走去。

看著他們離去,我的身體裡突然湧起一陣哽咽之感: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將兩個在今夜之前並不親切的人共同捆綁在了此時此地,並且親若母子?由此及遠,夜幕下,還有多少條窮街陋巷裡,清潔工認了母子,髮廊女認了姊妹,裝卸工認了兄弟?還有更多的洗衣工,小裁縫,看門人;廚師,泥瓦匠,快遞員;容我狂想:不管多麼不堪多麼貧賤,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迎來如此一場福分?上帝造人之後,將人一個個的扔到這世上,孤零零的,各自朝著死而活,各自去遭逢疾病,別離,背叛,死亡,這自是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大不幸,但好在,眼前也並不全都是絕路,上帝又用這些遭逢,讓我們一點點朝外部世界奔去,類似溺水者,死命都要往更遠一點的水域裡掙扎,最終,命中注定的人便會來到我們的眼前;如此,那些疾病和別離,那些背叛和死亡,反倒成了一根蠟燭,蠟燭點亮之後,漸漸就會有人聚攏過來,他們和你一樣,既有驚恐的喘息,又有一張更加驚恐的臉。

我常常想: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線,如此福分和機緣,也應當有一條線繩,穿過了幽冥乃至黑暗,從一個人的手中抵達了另外一個人的手中。其實,這條線繩比月老的紅線更加準確和救命,它既不讓你們僅僅是陌路人,也不給你們添加更多迷障糾纏,愛與恨,情和義,畫眉深淺,添花送炭,都是剛剛好,剛剛準確和救命。

就像病房裡的岳老師。還有那個七歲的小病號。在住進同一間病房之前,兩人互不相識,我只知道:他們一個是一家礦山子弟小學的語文老師,但是,由於那家小學已經關閉多年,岳老師事實上好多年都沒再當過老師了;一個是只有七歲的小男孩,從三歲起就生了骨病,自此便在父母帶領下,踏破了河山,到處求醫問藥,於他來說,醫院就是學校,而真正的學校,他一天都沒踏足過。

在病房裡,他們首先是病人,其次,他們竟然重新變作了老師和學生。除了在這家醫院,幾年下來,我已經幾度和岳老師在別的醫院遇見,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早已經被疾病,被疾病帶來的諸多爭吵、傷心、背棄折磨得滿頭白髮。可是,當她將病房當作課堂以後,某種奇異的喜悅降臨了她,終年蒼白的臉容上竟然現出了一絲紅暈;每一天,只要兩個人的點滴都結束了,一刻也不能等,她馬上就要開始給小病號上課,雖說從前她只是語文老師,但在這裡她卻什麼都教,古詩詞,加減乘除,英文單詞,為了教好小病號,她甚至要她妹妹每次看她時都帶了一堆書來。

中午時分,病人和陪護者擠滿了病房之時,便是岳老師一天中最是神采奕奕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她就要拎出許多問題,故意來考小病號,古詩詞,加減乘除,英文單詞,什麼都考。最後,如果小病號能在眾人的讚歎中結束考試,那簡直就像是有一道神賜之光破空而來,照得她通體發亮。但小病號畢竟生性頑劣,病情只要稍好,就在病房裡奔來跑去,所以,岳老師的問題他便經常答不上來,比如那句古詩詞,上句是「長安陌上無窮樹」,下一句,小病號一連三天都沒背下來。

這可傷了岳老師的心,她罰他背三百遍,也是奇怪,無論背多少遍,就像是那句詩活生生地在小病號的身體裡打了結,一到了考試的時候,他死活就背不出來,到了最後,連他自己都憤怒了,他憤怒地問岳老師:「醫生都說了,我反正再活幾年就要死了,背這些幹什麼?」

說起來,前前後後,我目睹過岳老師的兩次哭泣,這兩場淚水其實都是為小病號流的。這天中午,小病號憤怒地問完,岳老師藉口去裝開水,出了走廊,就號啕大哭,說是號啕,但其實沒有發出聲音,她用嘴巴緊緊地咬住了袖子,一邊走,一邊哭,走到開水房前面,她沒進去,而是撲倒在潮濕的牆壁上,繼續哭。

哭泣的結果,不是罷手,反倒是要教他更多。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也要更多。她自己的骨病本就不輕,但自此之後,我卻經常能看見她跛著腳,跟在小病號的後面,餵給他飯吃,遞給他水喝,還陪他去院子裡,採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回來。但是,不管是送君千里,還是教你單詞,她和他還是終有一別—小病號的病更重了,他的父母已經決定,要帶他轉院,去北京,聞聽這個消息之後的差不多一個星期,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耿耿難眠。

深夜,她悄悄離開了病房,藉著走廊上的微光,坐在長條椅上寫寫畫畫,她跟我說過,她要在小病號離開之前,給他編一本教材,這個教材上什麼內容都有,有古詩詞,有加減乘除,也有英文單詞。

這一晚,不知何故,當我看見微光映照下的她,難以自禁地,身體裡再度湧起了劇烈的哽咽之感:無論如何,這一場人世,終究值得一過—蠟燭點亮了,驚恐和更加驚恐的人們聚攏了,但這聚也好散也好,都還只是一副名相,一場開端;生為棄兒,對,人人都是棄兒,在被開除工作時是生計的棄兒,在離婚登記處是婚姻的棄兒,在終年蟄居的病房是身體的棄兒,同為棄兒,遲早相見,再遲早分散,但是,就在你我的聚散之間,背了單詞,再背詩詞,採了花朵,又編教材,這絲絲縷縷,它們不光是點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其實,是反抗將我們連接在了一起。在貧困裡,去認真地聽窗子外的風聲;在孤獨中,乾脆自己給自己造一座非要坐穿不可的牢房;這都叫做反抗。在反抗中,我們會變得可笑,無稽,甚至令人憎惡,但這就是人人都不能推卸的命,就像一隻鸚鵡,既然已經被關在籠子裡了,我能怎麼辦?也唯有先認了這籠子,再去說人的話,唱人的歌,哪怕到了最後,我也沒有逃離樊籠,直至死亡降臨,我仍然只是一個玩物,可是且慢,世間眾生,誰不都是在一生裡上下顛簸,到了最後,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玩物,不過是被造物者當作傀儡,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徒勞中度過,直至肉體與魂魄全都灰飛煙滅?

但是,有一樁事情足以告慰自己:你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剩下。你至少而且必須留下過反抗的痕跡。在這世上走過一遭,反抗,唯有反抗二字,才能匹配最後時刻的尊嚴。就像此刻,黯淡的燈光反抗漆黑的後半夜;岳老師又在用如入無人之境的寫寫畫畫反抗著黯淡的燈光,她要編一本教材,使它充當線繩,一頭放在小病號的手中,一頭往外伸展,伸展到哪裡算哪裡,最終,總會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時候,躲在暗處的人定會現形,隱祕的情感定會顯露,再如河水,湧向手握線頭的人;果真到了那時候,疾病,別離,背叛,死亡,不過都是自取其辱。

後半夜快要結束的時候,岳老師睡著了,但是我並沒有去叫醒她,護士路過時也沒有叫醒,她遲早會醒來—稍晚一點,天上要起風,大風撞擊窗戶,窗玻璃會在她的腳邊碎裂一地,她會醒來;再晚一點,骨病會發作,疼痛使她驚叫了一聲,再抽搐著身體睜開眼睛,她會醒來;醒來即是命運。這命運裡也包含著突然的離別:一大早,小病號的父母就接到北京的消息,要他們趕緊去北京,如此,他們趕緊忙碌起來,收拾行李,補交拖欠的醫藥費,再去買來火車上要吃的食物,最後才叫醒小病號,當小病號醒來,他還懵懂不知,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要離開這家醫院了。

九點鐘,小病號跟著父母離開了,離開之前,他跟病房裡的人一一道別,自然也跟岳老師道別了,可是,那本教材,雖說只差了一點點就要編完,終究還是沒編完,岳老師將它放在了小病號的行李中,然後捏了他的臉,跟他揮手,如此,告別便潦草地結束了。

哪知道,幾分鐘之後,有人在樓下呼喊著岳老師的名字,一開始,她全然沒有注意,只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發一語,突然,她跳下病床,跛著腳,狂奔到窗戶前,打開窗子,這樣,全病房的人都聽到了小病號在院子裡的叫喊,那竟然是一句詩,正在被他扯破了嗓子叫喊出來:「唯有垂楊管別離!」可能是怕岳老師沒聽清楚,他便繼續喊:「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喊了一遍,又再喊一遍:「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離別的時候,小病號終於完整地背誦出了那兩句詩,但岳老師卻並沒有應答,她正在號啕大哭,一如既往,她沒有哭出聲來,而是用嘴巴緊緊咬住了袖子。除了隱約而號啕的哭聲,病房裡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沒有一個人上前勸說她,全都陷於沉默之中,聽憑她哭下去,似乎是,人人都知道:此時此地,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楊。

《山河袈裟》書影。(印刻提供)
《山河袈裟》書封與作者。(印刻提供)

*作者為中國作家,著有小說集《閑花落》、《浮草傳》;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曾獲春天文學獎、琦君散文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最佳人氣獎等多種獎項。本文選自作者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品《山河袈裟》(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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