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之歌:《吹過島嶼的歌》選摘(2)

2019-03-18 05:10

? 人氣

日治時期,殖民政府開始大量開發台灣山林,參天的大樹正式變成標價的木材。國民黨撤軍來台後,延續日治時期的林業政策,將大片的林地資源國有化。圖為高雄六龜林班公人合影,1950。(林務局提供)

日治時期,殖民政府開始大量開發台灣山林,參天的大樹正式變成標價的木材。國民黨撤軍來台後,延續日治時期的林業政策,將大片的林地資源國有化。圖為高雄六龜林班公人合影,1950。(林務局提供)

齊聲唱一首林班歌

Tona malacinowas rowis sa ko losa' ako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Halafin ko nokay ako ina

micomod i roma a kitakit litemoh kiting

sananay ko kaying no padaka

awa ko sapafeli ma'emin no ina i loma' a maherek

Ya wina ako itira i niyaro'

aka lenaken ko lifon ako ina

cowa to ko kanga'ayan ko ‘orip no

fa'inayan i tenok no riyar

我忍著淚水離開妳 我的歸期不定

在異國港口登岸 白人小姐迎面相接

全部所得匯寄給妳

自己口袋無錢可花

母親請妳慎重開支 請不要亂花我的錢

因為男子漢在海上的煎熬是難以想像的

̶̶〈海上情懷〉

日落了,夜色漸漸籠罩那條入山的窄路,也爬上倒臥的樹木、新植的樹苗和砍草的鐮刀。眾人陸續回到工寮,緩下揮汗勞動的步調,趁著僅存的暮色煮食。總算能吃飯休息了。白天的身體為了金錢工作,夜晚的身體才能恢復一點自由。

飯後,工人們用零星的木柴生火,那火堆沒有日間豔陽的明亮,卻因漸深的黑夜更顯熾熱。思念也是。火光的暖意將沉沉的情感融化成歌:

自從和你相識以來

好像你在我的眼前 永遠永遠不分離

青青的高山 茫茫的大海

愛你像山海那樣深

當和你離別的那一天 我為你流下了眼淚

遙遠的故鄉 高高的月亮

請你抬起頭來看看那個星月光

走了一步眼淚掉下來

再會吧我的心上人……

(節錄〈涼山情歌〉)

日治時期,殖民政府開始大量開發台灣山林,參天的大樹正式變成標價的木材。要進入深山伐木,熟悉山林的原住民族青年當然是不二人選。祖先的樹被砍光以後,日本人仍繼續召募青年上山整地、砍草、造林,為「林班」的濫觴。長時間離家工作,閒暇時,族人邊烤火邊哼唱對家鄉的思念,唱出了一首首林班歌。

1949年,國民黨撤軍來台後,延續日治時期的林業政策,將大片的林地資源國有化。此外,更啟動了一連串「現代化」的進程,原先在山上傳唱的林班歌,漸漸在礦坑、遠洋和鷹架上響起……

上山砍草、勞動、歌唱

20190307-高雄六龜林班公人合影,1950。(林務局提供)
高雄六龜林班公人合影,1950。(林務局提供)

日本統治是原住民族第一次的現代化經驗,其中衝擊最深遠的改變或許是貨幣的引進。原先部落族人總是靠著自給自足,或和鄰居交換物資維生,但在此時逐漸有了金錢的觀念。為此,族人化身為勞動力,被迫離開原生部落「出勞役」,換取微薄的工資。1899年,日本政府在阿里山上發現廣闊的檜木群,於是展開大規模的開發與砍伐,原住民族青年的身影開始出現在深山的林班中。

當時,部落間流傳著一首日文歌〈山中的生活〉(山の生活),曲調混合著日本演歌和阿美族歌謠的特色,歌詞道出林班工作的辛勞,以及在夜晚思念愛人的心情:

山の生活ならば、淋しい夜の虫の声。

妹とじゃないかと思い出す。

朝の飯炊き、とても辛い。

朝の出勤六時頃。

山中生活 夜晚多寂寞

聽到蟲兒鳴叫 以為是妹妹的聲音 讓人懷想

清晨煮飯 多麼辛苦

每天早上六點 就去工作

(節錄〈山中的生活〉)

國民政府來台後,雖然改朝換代,卻並未改變原住民族被迫「現代化」的處境。橫跨1950至70年代,國民黨有了美援的靠山,豎起「改善山胞生活」的大旗,啟動「山地平地化」的一連串舉措,包括農業現代化與定耕。而中部、北部、南部橫貫公路陸續開通,市場經濟隨著瀝青道路滲透到山地部落。

現代化農業更需要金錢的挹注與支撐,於是原住民族青年開始「做林班」。當時,配合伐木外銷的政策,林務局在各處山地種植經濟林木。宣揚愛國情操的山地文化工作隊曾經唱過一首〈保林歌〉,希望拉攏族人加入「造林」的行列:「森林好,森林好,偉大的森林是國寶。有了森林災害少,不怕風來不怕雨……」。美其名是保育山林,實為林地開發。在政策的推波助瀾下,部落的孩子經常國小畢業就進林班工作。族人們也仍保持傳統集體勞動的習慣,時常邀集左右鄰居一同「上山砍草」。

做林班更意謂著族人與森林關係的改變。泰雅、布農、卑南、排灣等族群都有深厚的狩獵文化,代代的獵人傳遞著山林與動物的知識,與山相依相存。然而,造林政策帶來生態的變化,伐木讓獵場不斷縮減,族人更無暇打獵。過去高超的打獵技術可以贏得眾人的尊重,現在能夠賺取多少金錢才是衡量地位的標準,獵場的失落撼動了部落社會的價值觀。

林班工人必須長時間離家,短則一週,長則兩三個月,山上的簡陋工寮沒有電,日落後山上總是濃霧瀰漫,唯一的娛樂就是圍著篝火、襯著月光唱歌跳舞,再配上一把吉他,刷著Am,就可以一路歌唱、談笑到天亮。映照著火光,族人們即興作曲填詞,表露當下的心情,因此許多林班歌都沒有固定的歌名和歌詞,不同的曲子也都可以混合著唱,作者難以查考。

林班歌的主題除了思鄉和工作的辛勞外,大多都是描述與情人分別的痛苦。南投縣東埔部落的布農族人就曾經在山上工寮遙望山下的部落,唱出這樣的一首歌:「東埔生活多麼寂寞,失去了愛人多麼寂寞。站在那東埔山下望,到處都是煙霧茫茫。失去了愛人流浪到異鄉,沒有人了解我那破碎的心。啊,心充滿失落的一段情。」

隨著林業日盛,這個時期的林班由日治時期的單一族群,轉變為各族混雜的勞動群體,林班歌曲因此發展出傳統古調、當時的日文流行歌、中文流行歌交織的多元曲調,歌詞更時常交雜日語、中文和族語,跨越族群,在各個部落間傳唱,原住民族就在這些林班歌中逐漸建構出共鳴甚深的集體記憶。風貌、養分漸豐的林班歌曲,唯一不變的是離家的困苦辛酸,以及對家鄉、愛人無垠的想念。

母親我要坐船遠洋

20190307-在港口工作的漁工。(盧昱瑞提供)
在港口工作的漁工。(盧昱瑞提供)

1965年美援終止,直至1980年代,國民政府為促進經濟起飛,開始投注大量資金到工業、加工出口區以及十大建設,同時礦業及遠洋漁業也日益興盛,這些產業的發展先是達到高峰,又逐漸沒落。在經濟景況的改變下,原有勞動力老化,年輕的漢人投入這些工作的意願又不高,許多煤礦及漁業公司開始到花東地區招募原住民族人到外地工作,填補勞動人力缺口。

無論是去礦坑或遠洋,族人離開家鄉的起始都大同小異:漢人到部落裡叫人,承諾了優渥的工資及安家費,於是族人們召集鄰居、家人、好友,一起出外打拼。然而,族人往往在抵達陌生的異地後,才發現採礦、捕魚的工作環境風險極高、工時極長,且時常面臨工資遭到苛扣或薪水低於漢人的窘境,卻因為已經簽下勞動契約,退無可退。

「有一陣子幾乎就要忘記了太陽長什麼樣子……」一名原住民族礦工曾如此說道。礦場為了趕工,工人們經常在太陽升起前就入坑,日落後才出坑。不見天日、密不透風的地底讓礦工頻頻氣喘、難以呼吸,採礦的姿勢壓彎了工人的腰脊,採礦機具吵雜地轟隆作響,40度高溫逼出的大量汗水不斷滴落:「身上流的汗都可以變成一個小小的池囉!」烏黑的煤塵、煤渣混著鹹苦的汗水,沾滿臉龐和身體,族人就這樣隱沒在黑色的地底世界,猶如幽靈。

原住民族人前往北部山區的山腳礦場時,經常是舉家遷移,男丁進入地底工作,女眷則在坑外挑石、洗煤、做做雜工,或到鄰近工廠當清潔工。因為原漢生活習慣差異甚鉅,為了減少摩擦,煤礦公司會在山腳附近興建原住民族礦工的宿舍,但設施通常比漢人宿舍更為簡陋,居住空間也十分狹小。儘管如此,因為熟悉的親朋好友都在身邊,工作結束後或中秋節等漢人節慶放假時,族人們便會團聚歌舞,甚至舉辦豐年祭,尚能在外地維繫族群的情感與認同。然而,隻身到遠洋或港口工作的原住民族青年卻必須面對與部落的痛苦斷裂。

許多部落青年國中畢業就開始跑船,其中多數都是熱愛海洋的阿美族人。有些阿美族部落會按照時事來為當年加入的年齡階層命名,而正值遠洋漁業高峰的1968年,台東阿美族的宜灣部落就出現了「拉航海」(Lakokay)這個級名。為了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族人們不假思索,投入高風險的勞動工作。阿美族歌手舒米恩(Suming)曾經以族語創作一首〈遠洋〉,簡潔卻真摯的歌詞,追憶父親年輕時跑遠洋的心情:「當我服兵役時/我下定決心/要去跑船/當我在船上工作/我離開了家鄉/到很遠的地方捕魚/捕魚雖然很辛苦/是因為為了/故鄉家裡的生計。」

青年們遠渡重洋到異國港都,離家的時間開始以年為單位計算,跑船的契約常常一簽就是一兩年。〈船上的月亮〉就是在如此孤獨的海上月光下唱出來的歌曲:「今天晚上的月亮/照在我的心坎裡/每天每個晚上/我都在想念妳/我在寂寞的時候/沒有人來安慰我……妳不是說過要兩三年/要我等嗎心上人/誰知道妳的話/都是在欺騙我/還不到那一個月/妳就變心嫁給別人。」長時間離家打拼,導致各種人際關係的疏遠,最令人心痛的莫過於與情人的別離,勞動唱出的林班歌中幾乎都是這樣的情歌,如廣為傳唱的〈情人的眼淚〉:「情人情人妳不要走/妳走了叫我怎麼辦/妳留下我一個人/孤獨的傷心掉眼淚……」遠離愛人,即使再多的思念也只能透過歌唱來排解,但歌聲卻難以挽回日益淡薄的感情。

20190307-在海上思鄉的日子。(盧昱瑞提供)
在海上思鄉的日子。(盧昱瑞提供)

每當收起滿載漁獲的魚網,總會有一大群海鷗接近等待飽餐一頓,真羨慕啊!如果有海鳥的翅膀,再遠也要飛回朝思暮想的土地!

青年經久離鄉,讓他們難以維繫與家人和部落的緊密連結。因為海上無法用電話聯絡,有些船員的妻子會親自錄製幾捲卡帶,有時講話,有時唱歌,讓丈夫在遠洋的船上還能聽見妻子的聲音,以如此克難又實際的方式傳遞情感。此外,原住民族船員們總習慣在上船前回鄉下探望家中的老人家,唯恐在遙遠的海洋上,無法見到長輩們的最後一面。在部落,年輕人往往是公共事務的主力,因此青年人口大量外流對部落文化根基是極大的傷害,流失原生文化的青年們成為異鄉的浮萍,沒有根,就只能注定飄蕩。

除了對愛人與家鄉的思念,艱困的勞動生活也不斷折磨著原住民族青年。阿美族漁工間流傳著這麼一首〈海上情懷〉:

Inaaw mifoting kako

mikilim to pakayraan matini

Ko nika nikaw no loma' ita

laliw han ako kiso a malingad ha ina

tona malingad no sato kako

patono kiso i minato

Wangawang sa kiso Wangawang han ako

dipoten to ko tiring namo i loma' ha ina

tona malacinowas rowis sa ko losa' ako

Halafin ko nokay ako ina

micomod i roma a kitakit litemoh kiting

sananay ko kaying no padaka

awa ko sapafeli ma'emin no ina i loma' a maherek

Ya wina ako itira i niyaro'

aka lenaken ko lifon ako ina

cowa to ko kanga'ayan ko ‘orip no

fa'inayan i tenok no riyar

母親我要坐船遠洋 尋找好辦法改善我們家境

我忍著依依不捨的心情 離開妳

我動身出發 妳來港口送行

妳揮手我也揮手 請妳在家多保重

我忍著淚水離開妳 我的歸期不定

在異國港口登岸 白人小姐迎面相接

全部所得匯寄給妳

自己口袋無錢可花

母親請妳慎重開支 請不要亂花我的錢

因為男子漢在海上的煎熬是難以想像的

20190370-冰霧飄渺的冷凍廠;搬運冷凍魚磚用的鉤子與啤酒。(盧昱瑞提供)
冰霧飄渺的冷凍廠;搬運冷凍魚磚用的鉤子與啤酒。(盧昱瑞提供)

跑遠洋是「跟海浪賭博」,在遙遠的海域若遭遇船難幾乎不可能死裡逃生,而船上的工作環境也十分困苦,狹小的船艙瀰漫著濃烈的柴油味道,船員經久在搖晃的船身、冰凍的魚艙裡辛勤勞動。遠洋漁船偏僻私密,導致船員面對諸多惡劣勞動條件卻無能反抗,船長剝削、虐待船員的事件時有所聞,漁工們一天的工時甚至長達十六個小時;上了岸,漁業公司或不肖仲介經常用貸款和安家費威脅漁工,再次壓低原先就寥寥無幾的工資。日復一日,漁工們沉默無盡地消耗,只留下長滿厚繭的手掌和總是發疼的腰椎。

時代的變遷不斷將原住民族推到社會主流看不見的角落,部落族人在最深的地底、最遠的海洋辛勞工作,那些勞動的身軀隱入晦暗無望的邊緣,被資本社會吞噬。1984年海山煤礦爆炸震驚社會,又接續瑞芳煤山、海山一坑礦災,上百名原住民族人葬身黑暗的地底。為此,歌手胡德夫改編排灣族詩人莫那能的詩作〈為什麼〉,唱出原住民族沉痛的無奈:「為什麼?!這麼多的人/離開碧綠的田園/飄蕩在無際的海洋……繁榮!啊繁榮!為什麼遺忘/燦爛的煙火/點點落成的角落裡的我們/為什麼?!這麼多的人/湧進昏暗的礦坑/呼吸著汗水和污氣……」

20190307-《吹過島嶼的歌》封面。(允晨出版提供)
吹過島嶼的歌》書封。(允晨出版提供)

*作者為政大阿拉伯語文學系畢業,高中時加入社團台灣文化隊,現為自由編譯。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