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亂象非律師能挽救,決定參選:《光與灰燼》選摘(3)

2019-03-0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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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05.01臺灣省參議會第一屆大會成立紀念照(林信貞 提供)

1946.05.01臺灣省參議會第一屆大會成立紀念照(林信貞 提供)

戰後連宗先生眼見好不容易建立的法治社會,逐漸敗壞,他移動律師身分,投入省參議員選舉。一開議,振衰起弊之言,卻因議長限縮發言而不得伸張,連宗先生覺得真對不起人民,竟難過而淚流,媒體受他感動,積極扮演監督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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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離家赴臺北開會,他每每寫信跟女兒吐露心聲:「父親很認真地為省民的幸福著想,這也是我必須完成的責任。至於父親的作為,每天都有激勵的電話或電報打來,讓我非常感激。」連宗先生在議會的表現,受到媒體與民眾高度喝采。只是也有頓挫的時刻,那是反擊「臺人奴化說」的挫折,而他的身體也因疲於政事而日漸消瘦……

律師及民意代表的雙重角色,讓他切入司法權不獨立的問題,戰後政治惡劣、執法者犯法,但司法權卻受控於行政權,乃致無法偵辦貪官汙吏。質詢一如法庭的攻防,如何從權力的一方,取回人民的權益,連宗先生沒讓人民失望。

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林連宗先生,臺灣彰化人,日本中央大學法科畢業,曾擔任律師、臺灣省參議員、制憲國民大會代表,為開創臺灣平民法律服務之先驅,後在二二八事件時遭當局逮捕並從此失蹤。

時代交替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政府單位工作的人,一早接到通知,要到大禮堂集合,屆時會有日皇玉音,廣播重要消息。

中午十二點昭和天皇親自放送,廣播一開始聲音低、雜音又大,其實大多數的人是沒有聽清楚的。只能領會,領會到昭和天皇向人民告知,日本政府已經接受盟軍要求,無條件投降了,他要大家忍辱負重。        

面對這一刻,林獻堂日記寫著:「嗚呼!五十年來以武力建致之江山,亦以武力失之也。」而激動如張七郎醫師,竟有「五十一年奴僕垂死重生」之感。畫家陳澄波高興地畫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飄揚在市街上,他說「吾人生於清朝,而今能死於漢室,實終身之所託也。」強烈的漢意識,留在他的手稿中。

終於,戰爭結束了,不再有空襲、不再有燈火管制、不再有生命財產的威脅。而臺灣終於可以脫離日本殖民統治,不用再當次等公民,大家的欣悅之情,溢於言表。

很快地,社會各界動了起來。日本時代已前往中國的人士,「臺灣農民組合」的張士德(原名張克敏)早於接收人員,先行來到臺灣,號召青年及各界菁英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臺灣區團」,負責臺中地區籌組工作的是待過「新文協」、「赤色救援會」的張信義。沒有人知道這團體在中國政治上的派系或光譜,但此時大家都想幫忙,為的就是重建新臺灣。

連宗律師在皇民化時期並未屈從的紀錄,很快地成為三青團延攬的對象。反之,日本時代的御用紳士,三青團聲明這是他們首先要排除的。

但與中國政府的初次接觸,對連宗先生而言是什麼樣的經驗呢?

據在現場的鍾逸人先生所述,一九四五年十月初由重慶回來的臺南人張邦傑,由台北的張晴川(前「臺灣民眾黨」中央執委)陪同來到臺中。三青團臺中分團主任張信義,為了讓中部各界人士親聆這位官拜少將的「祖國將軍」,發帖子邀請各界推派代表前來參加歡迎會。

20181005-「反省記憶-平復司法不 法之第一波刑事有罪判決撤銷公告儀式」,二二八代表鍾逸人致詞。(甘岱民攝)
「反省記憶-平復司法不 法之第一波刑事有罪判決撤銷公告儀式」,二二八代表鍾逸人致詞。(甘岱民攝)

就在新高會館二樓的座談會上,連宗律師站起來問他:「祖國對人民生活的照顧,所採取的具體辦法為何?」中央書局經理張星建也問:「大眾交通是採取國營或開放民營?」

沒想到這位「祖國將軍」從座位上暴跳起來,用粗野的言詞禁止質問者不得使用「人民」或「大眾」等字眼,因為這是共產黨所慣用的名詞。這時張信義站起來大聲指正說:「使用『人民』或『大眾』就是紅的,就是共產黨,這種說法我不能苟同,我也相信中華民國的法律不可能有這種不合理的規定,在《世界百科全書》或馬克斯、列寧的任何經典裡面,也絕不可能說『人民』和『大眾』是他們獨占的名詞,別人不能用……」

張邦傑沒再回話,張晴川很識相地將他帶走。但對連宗律師及與會的人而言,應該都傻眼了吧,怎麼會請到這種不學無術的人來呢?且充滿盲目的意識形態,讓人對他肩上徽章所代表的「祖國」,感到非常迷惘。

日本戰敗後,開始有些臺灣人伺機毆打日本人報復,但已組織起來的三青團立即出面制止,要民眾冷靜,不得妄為,很快地將社會秩序穩定下來。從八月十五日日本戰敗投降,到十月二十五日國民政府接收官員到達前,兩個月內雖是無政府狀態,但臺灣人卻以自己的自治能力,維持了整體的秩序,靜候接收。

歡天喜地地,終於等到「祖國」官員蒞臨,此時就讀臺中女中的信貞,也跟著學校學生,一起擁去歡迎國軍。結果一回家,信貞垂頭喪氣地,怎樣也沒想到國軍會看起來那麼樣地邋遢,不是雄赳赳、氣昂昂,而是一支揹著鍋碗瓢盆,髒兮兮的隊伍。原本以為可以對日本人揚眉吐氣了,此時卻反而覺得很沒面子。

但這一幕的失望,掩蓋不了各地歡迎國民政府的熱烈情緒,各地民眾搭建華麗牌樓,以最大的熱情迎接,期待新生活、新政治、新未來。

戰後亂象

戰爭已過,人民還是處於飢餓邊緣,第一個新年,臺灣社會陷入愁苦中,米價高的不像話。

政府政策顯然出了問題,一方面是無能管理商人居奇囤貨,米價被層層哄抬。而且已經發生米荒了,貿易局卻是進口麵粉因應,而且不是直接配發給飢餓邊緣的百姓,而是賣給大商人。如此一來民眾還是拿不到便宜的麵粉,結果是商人賺飽飽,卻解不了民生之苦,窮困人家,只是更難過日子。

臺灣盛產稻米,被日本譽為米倉,此時卻發生米荒,是從未有過的現象,讓人對這個政府失望透了。而此一統治集團,他的權力安排、人事佈局,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治理不好臺灣?

臺灣人滿心歡喜迎接,心想終於可以擺脫差別待遇,真正當家作主。期待那自日本時代已不斷高聲爭取的政治自由、經濟解放、社會平等,能夠真正地到來,諸種處於殖民地的桎梏能夠鬆綁。但一九四五年十二月,長官公署二十一處首長名單一公布,清一色為外省籍人士,僅教育處長宋斐如為臺灣人。十七縣市首長當中,亦僅有四位臺灣人。但這五位全都是半山(有中國經驗的臺灣人),政府顯然不打算起用本省人才,而當官員又不斷傳出貪腐劣跡時,把臺灣人迎接「祖國」那熱騰騰的心都給澆熄了。

臺灣人熱烈期待能參與公共事務,決定自己的命運,經濟不會如以前一樣只把持在日本人手中,從今以後臺灣人可以自由地做生意。也不會再有屈辱人的差別待遇,我們不會再受限於民族或血緣的門檻,只有日本人能任主管、能為統治者,臺灣人再怎麼努力,卻無公平晉用或升遷的機會。

但這些期待,很快隨著陳儀政府的措施,煙消雲散。陳儀設置貿易局,將所有的生意握在手中;設置專賣局,踏襲日本的專賣制度。而人事的安排,在民族及血緣的高牆推倒後,陳儀豎立起省籍的高牆。從日本政府手上所接收的國營事業,主管率皆以外省籍人士擔任,資深的台籍員工並無升遷機會;各地方警察局長,也是派任外省人,因為語言不通,開始產生嚴重問題。更不用說行政長官公署或各縣市政府的公務人員,簡任和簡任待遇以上的高階官員,外省籍人士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一八。

一道省籍的高牆矗立在那裡,成為臺灣人再次感受到淪為「被統治者」的憤怒。

參選民意代表

身為律師,對統治者犯罪,恐怕只會更加敏感。開始傳出警察動不動就開槍傷民的事件,或是跟日本人買下的房子遭新政府充公等問題。這都是民間與統治者的衝突,而統治者擁有權力、擁有武力,若不依法治而為,該如何是好?

1946年4月林連宗省參議員當選證書(林信貞  提供)
1946年4月林連宗省參議員當選證書(林信貞 提供)

一九四六年年初,出現一連串民眾遭軍警開槍的事件,二月二日媒體披露左營士兵開槍擊斃平民百姓、二月二十一日海軍軍人以手槍威脅區長、四月三日警察開槍殺人。擁槍的軍警,成為社會秩序混亂的源頭。警察是法紀及社會秩序的維持者,該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卻反而傷害人民。

連宗身為法律人,對這些法治亂象非常憂慮。一則首席檢察官帶頭貪污的行為,更讓應該公正廉明的司法系統蒙塵。《民報》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刊載,臺灣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蔣慰祖,來臺履職沒多久後,便濫用職權封押民船,裝載了白糖到福建地區販賣,和商人勾結,圖謀私利。

檢察系統是國家偵察犯罪的機構,負責起訴犯罪,首席檢察官更是整個檢察系統的首長,非德高望重、清廉自持的人格者,無法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但官箴敗壞至此,實在是令人想不到的。

連宗先生看到中國貪污的陋習進到臺灣來,甚至影響了地方司法的運作。此時也不禁思考個人可以做什麼?才能遏止這些從中國「引進」的、不好的習慣,不能讓臺灣已經上軌道的法治被破壞。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思考參選民意代表。對連宗先生而言,臺灣社會所衍生的新衝突,或各個面向的失衡,乃至法治社會的危機,已不是個人在律師角色上可以改變的。他必須踏出去,從政治上著手,才有可能改變這不斷向下墜落,及臺灣人才不受重視的現況。

思考清楚問題的癥結,他決定投入四月即將到來的臺中市參議員選舉。

《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書封(黃惠君提供)
《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書封(黃惠君提供)

*作者為二二八文史研究專家。著有《激越與死滅 - 二二八世代民主路》。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台北市文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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