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天專欄:人工智能與財經媒體的未來

2015-06-04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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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記者程式寫即時新聞爆料給交易程式超速下單時,人類財經媒體面臨嚴峻的存在性危機。(胡一天提供)

當記者程式寫即時新聞爆料給交易程式超速下單時,人類財經媒體面臨嚴峻的存在性危機。(胡一天提供)

2015年4月28日,在納斯達克上市的社群媒體推特(Twitter,TWTR)在投資人面前出了一次大醜:本來預定於當天收盤後才公佈的2015年第一季度業績,居然在盤中就在網上被揭露,雖然全球即時用戶數增長18%到三億人,但營收僅成長到4億3千6百萬美元,低於華爾街預期的4億5千6百萬美元,TWTR股價頓時暴跌6%後暫停交易。曾在高盛擔任分析師與投資銀行家的新任財務長Anthony Noto立刻進行損害控管,確認了該業績消息為真。TWTR的股票隨即恢復交易,巨量賣壓立刻湧現,收盤下跌18%,次日開盤繼續下殺,目前股價持續在36-37元盤整。有投資界人士笑稱,TWTR的股價表現,是被投資人「關狗籠」,如果下一季度拿不出像樣的業績,新產品與服務變現速度與用戶增幅不夠,恐怕出現一波唾棄式拋售。那時就不只是關狗籠,而是浸豬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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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Google Finance)

因為TWTR是透過納斯達克交易所的子公司Shareholder.com管理投資人關係網站,財務長Noto立刻批評納斯達克作業疏失,才導致這次市值蒸發將近100億美元的烏龍。據說,TWTR的業績僅在納斯達克網站出現了45秒,就被一間大數據監測公司Selerity的程式掃描到。Selerity立刻在其推特專屬頁面上爆料,誘發了巨量賣壓。有趣的是,Selerity於四年前就曾經「及時」披露微軟的季度業績,亦在去年12月時「提早」公布了美國ADP公司例行追蹤的就業率指標。由一批路透社出身的技術高手創辦的Selerity,技術實力不容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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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erity成立於2009年,是專精即時金融大數據新聞分析的新創企業。

在高頻交易與金融大數據競技的世界裡,從「資訊」變成「情報」的傳播與轉化過程,可能在幾秒甚至幾微秒內就可以完成。對追求回報的投資基金、交易員與大型金融機構而言,擁有最即時與及時的情報(這裡不考慮內線交易),方能在市場仍然後知後覺時迅速買賣。試想:當Carl Icahn在他的推特專頁上說已經買入蘋果股票之後,蘋果的市值上升了125億美元;道瓊工業指數亦曾因為某些推特帳戶被駭客侵入放假消息而閃崩140點。要是投資人有能力監控全球即時新聞與披露敏感信息的媒體平台,在金融市場上洞燭機先,潛在獲利非常可觀。

根據TWTR的2015年第一季度財報,年度營收同比增長74%,活躍用戶數同比增長18%,經調整後的EBITDA(不計算員工配股費用的影響)來到一億美元,比市場預期的9千6百萬美元高,然而由於成長增速下滑,加上新的廣告產品變現速度較慢,第二季度展望平平,要趕上臉書與谷歌等互聯網巨頭對其用戶的變現率,還有相當的距離。華爾街券商紛紛調低預測,其中高盛大幅調低其對TWTR於2015年、2016年、2017年的營收及調整後EPS達6%、11%、16%與32%、38%、與44%。按照這個假設,TWTR現在約36美元的股價,約等於30倍P/E,但高盛卻仍然預測其營收可以在2015年、2016年、2017年分別成長61%、51%與44%。雖然TWTR與電視台的關係,尤其是體育賽事與重大慶典的競合上,已經愈來愈展現出一種互利共生的模式,這對吸引廣告主下單與爭取更多用戶相當有利,但如何轉換成實際營收增長,尚有待觀察。但就算TWTR真能做得到這種業績,值不值得投資人付30倍的EPS來持有其股票,是可以辯論的。但若從TWTR在全球即時新聞傳播的移動互聯網平台地位與對金融市場的潛在影響力的角度來看,在全球擁有超過三億名即時用戶的TWTR的投資價值,遠遠不只是賣廣告而已。

要更深入地理解這個影響力,不妨先參考TWTR在2013年收購的一家公司Crashlytics

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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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你是一個開發iOS或Android應用的app工程師,由於推陳出新的競爭壓力,必須不斷為app換代升級,同時必須顧及客戶最即時的實際體驗與意見回饋,一旦出現閃退或是其他程式上的臭蟲,必須迅速修正。但是工程師不可能隨時關注全球成百上千萬用戶的即時反饋,Crashlytics的商業模式因此應運而生:即時通報app開發團隊抓錯。這個服務顯然有相當高的商業價值。TWTR在收購Crashlytics之後,將其整合到另一個新產品Fabric當中。Fabric基本上是一套TWTR提供給全球app開發商的移動互聯網應用整合開發環境,但這並不是TWTR真正想做的事。Fabric的真正意圖,恰如其名,是TWTR這個「神經網絡平台」的感測纖維,直接縫入全球每一個使用Fabric開發環境的移動互聯網應用。也就是說,如果TWTR是大腦,每一個與Fabric平台連結的移動互聯網應用,以及其載具(例如iPhone),與其使用者,都將成為自TWTR大腦延伸出來的神經元。這樣的平台如果繼續成長,價值該有多高?

假設Crashlytics不是用程式來監控,而是用人來監控其客戶的app運作實況,這群具有特別專業知識的人,我們姑且稱他們叫「記者」,那麼一個app的crash,與一架飛機的crash,或甚至一次股票市場的crash,從breaking news的角度來看,在概念上就成為等價;從商業邏輯來看,在供需上成為等價。唯一不同之處在於,人類「記者」報導crash的速度,與人類「讀者」吸收與反應crash的速度,只可能比程式慢,而且人類是絕無可能在即時狀況下及時報導與因應來自全球成千上萬的crash報導。隨著全球移動互聯網繼續發展,這個趨勢只可能愈發不可逆。類似TWTR的即時情報傳播平台的投資價值與潛力,顯然很高。

根據一篇2013年發表於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期刊上的研究指出,因為每一則推特140個字的特殊格式,許多推特其實不一定是由人類編纂。TWTR上愈來愈多的訊息,其實是由程式(俗稱”Twitterbots”,Twitter Robots的簡寫)撰寫發送。有趣的是,人類不一定能分辨的出來一則推特訊息的發送人是人類還是程式。隨著人工智能演算法的進步,當記者程式用機器語言爆料給情報監控程式分析與高頻交易程式下單時,金融市場的瞬息萬變早已快過人類視網膜與大腦的處理速度,所謂breaking news的概念,其實只是薄霧般的過眼雲煙。如果一則新聞,無論真假,在被人類察覺前就已經被程式「消化」並「行動」過了,而當新聞、市價、甚至社群互動,都可能是程式依特定邏輯行動後留下的軌跡,並且以難以察覺的方式影響人類的言行舉止與七情六慾,「知情」、「客觀」、「真實」甚至「自由意志」等詞彙,以及傳統新聞媒體試圖捍衛的「價值」,究竟還有多少意義?若我們再推演下去,假設TWTR收購Selerity,然後用Crashlytics與Fabric相同的商業模式來經營,這會對全球金融市場造成何種影響?人類對「自由市場」既有的認知,如何不被顛覆?

要是世界如此演進,最恰當的mental image,就是Matrix。也許我們早就身在其中了。

 

 

電影Matrix三部曲的劇照,與交易員面對金融市場相映成趣。
電影Matrix三部曲的劇照,與交易員面對金融市場相映成趣。

但還不只如此。軟體銀行於今年五月七日宣佈,對一家大數據新創企業Banjo投資一億美元。在一篇早先刊載於Inc.的報導中,Banjo被稱為是「你沒聽過的最重要的社群媒體企業」。究竟Banjo是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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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jo即時監控全球社群網絡上「熱門事件」的即時系統截圖

該報導指出,Banjo基本上攻破了兩個技術難關:如何教電腦辨識圖像,以及如何向電腦用「對」的方式提問。透過其超過700萬Banjo用戶的社群網絡,Banjo把這700萬用戶外延出去的12億用戶的智能手機變成感測器,再利用其結合了圖像辨識與自然語言的人工智能演算法,即時監控全球各地社群網絡上的圖文或影音分享,甚至還能即時「回放」,比較事發前後的現場,從而解決了一個所有傳播媒體面臨的一個根本的、「存在性」(existential)的問題:現在世界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欲了解這種「天眼通」等級的技術價值有多高,必須先看一個現成的例子。前紐約市長彭博創立的彭博社所提供的Bloomberg Terminal,是全球金融投資專業人士必備的專業即時訊息與交易平台。Bloomberg Terminal上面有超過30,000種功能,付費用戶要交至少2萬美元的年費。Bloomberg Terminal全球用戶超過300,000人,是許多大型金融機構又愛又恨又難以割捨的媒體平台。Bloomberg Terminal有一個功能叫Bloomberg Map,可以讓用戶以鳥瞰地圖的方式,監看全球大宗商品原物料的供需狀況。這對每天關注原油、天然氣與其他大宗商品行情的交易員與投資機構非常有用。試想:如果你在地圖上比其他人早發現一條輸油管爆了,或是某個鋒面預期轉向後會影響大豆產量,從而在期貨市場中買賣,這種程度的即時情報值多少錢?

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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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多少錢的關鍵,不在準確而在速度。在隨時可能「閃崩」的世界裡,a few seconds of difference is a lifetime。這就是Banjo強大、甚至可怕的地方。根據Inc.的報導,去年11月時一條沙烏地的柴油輸油管爆炸,Banjo的程式察覺這個事件時,一開始還誤報成原油輸油管爆炸。這次事件自被Banjo知悉到大型金融機構的交易室得到Banjo訊息的時間,是52分鐘;等到主流財經媒體開始報導這則「新聞」時,事發已經將近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之中,即期布蘭特原油期貨的價格漲了兩塊美元。兩塊美元很多嗎?要是能夠領先市場10秒鐘知悉原油會漲一毛錢,再融資巨量買進期貨選擇權,這筆交易的獲利大概足以讓很多人退休十輩子。要是再延伸到股市、債市、匯市、甚至保險與再保險領域(墜機之後飛安保費必漲,資本不夠又須面對巨額理賠的保險公司股票必跌,有定價權的再保險公司會受惠),一個客戶一年交100萬美元訂閱Banjo的服務都顯得很便宜。Banjo的投資價值很大,大到無法想像。

甫於2012年12月加入谷歌的發明家暨人工智能專家庫茨魏爾在其著作《如何創造心靈》(How to Create a Mind)中提到,由於神經元的處理信息的速度遠低於電腦晶片,人類大腦是透過巨大的平行結構來完成各種高階演算功能。人類大腦中主導意識、語言、推理的新皮質,已因為互聯網科技的迅速演進,有可能超越了其生理上計算功能的侷限,為人類文明再次躍進揭開了序幕。

當我們不斷透過谷歌、推特、臉書搜尋信息、利用手機廣告創造需求、在社群網絡上分享照片、觀看視頻、在網購平台上買賣商品、及透過諸般網絡服務完成各種日常生活與職場上的工作時,我們已將大腦的一部分功能「外包」給互聯網。Google、Twitter、Banjo這類互聯網平台,都可被視為一個「全球大腦皮層」的一部分。人類、程式、以及人類設計的,以及未來由程式設計的城市所驅動的所有與全球互聯網連結的所有實體,都是這個全球大腦的神經末梢,同時也是構成「全球集合智能」的元素。在這樣的世界中,沒有人是孤島,網絡即個體,全知全能,無所不包,無所不在。

如果人類的自我意識與認同來自於語言與記憶,當網絡成為人類大腦的延伸與人類集體意識與記憶的儲存空間時,「人」究竟該如何重新定義?「記者」在這樣的美麗新世界當中,又該何去何從?假設世界真的如此演變,傳統財經媒體是否還有未來?

我在2013年的一篇英文演講稿《Financial Propaganda Model in SoLoMo Era: Demand Creation and Journalism》當中曾大膽假設,由麻省理工學院語言學大師Noah Chomsky因批判美國主流媒體配合財團與政客操縱輿論而提出的「宣傳模型」(propaganda model),其實早已在華爾街主導的全球資本市場中付諸實行。這個模式的唯一目的,就是創造需求:在金融領域是刺激成交量,延伸到針對一般消費大眾的電子商務,就是刺激慾望。而所謂的SoLoMo,本來是指基於社群(Social)、在地(Local)與移動(Mobile)的互聯網概念,在我所提出的金融宣傳模型中,被改為交易平台為了刺激需求,需要設計基於社群從眾心理(Socialize)、選擇限縮(Localize)選擇與迅速動員(Mobilize)的整合行銷策略,來合理化為了建構與維持高成本交易平台(全球投資銀行的固定營運成本一年至少40億美元)的鉅額投資。在這個宣傳模型當中,財經媒體只是工具,市場參與者,無論是散戶還是大戶,都只是金融Matrix的電池。如此一個由高速演算法主導的、「泯滅人性」的反烏托邦,肯定不是人類記者所樂見的「反烏托邦」(dystopia),卻非常可能已經在我們身邊展現,而且似乎難以阻擋。

問題:這個趨勢是否有可能被拖慢、甚至逆轉?

目前仍由人類主導的金融監管機構,也許終究會想出因應之道。在科技掛帥、金融資本主義肆虐的世界裡,以「無冕王」自居的記者,或許遲早連「國王的新衣」都穿不起,但在那之前,人類記者不應該放棄希望。機器人或許能在一微秒之內讀懂幾GB的訊息,但我們仍然需要人類來理解故事脈絡與選擇如何行動。正如以深度專訪出名的義大利女記者Oriana Fallaci所言,光憑邏輯寫不了歷史。面對如此巨大的「存在性危機」(existential crisis),人類記者更應該以清醒(Sober Thinker)的頭腦,發出洪亮的警語(Loud Speaker),為值得捍衛的價值奮鬥不懈(Motivated Fighter)。這是SoLoMo當道的世界中,仍然有為有守的新聞媒體人應有的覺悟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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