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覆巢之下,「我」,能做什麼?

2017-05-14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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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權促進會7日於立院召開「言論自由日,國際聲援李明哲,公佈連署及行動」記者會。(顏麟宇攝)

台灣人權促進會7日於立院召開「言論自由日,國際聲援李明哲,公佈連署及行動」記者會。(顏麟宇攝)

我是公益人,因「國家安全」被抓,一再說:「這不是中國人香港人的事,也是臺灣人所有人的事」。這是我的曾經,是李明哲的現在,也是更多人的未來。這麼說不是危言聳聽,是想拉臺灣朋友一起面對這個問題:我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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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哲,一個關注人權的臺灣人,在大陸被抓,也因「國家安全」。每一次分享我都會說到《黃禍》,說到中國崩潰的威脅,所有人都在劫難逃。臺灣朋友的反應相差仿佛,含混其辭推開這些不討喜的預言。對「抓人烏鴉嘴」,說「我們是臺灣人,不會有事」,對「崩潰烏鴉嘴」,則是「沒有那麼悲觀」「不會那麼糟糕」。

我不是為了跟臺灣朋友較勁、挑戰他們的承受力,同樣也是想探討這個問題:黃禍覆巢之下,我能做什麼?

就像強大政府不可戰勝一樣,中國的崩潰不可避免

雖然李明哲的罪名是「危害國家安全」,我的罪名是「顛覆國家」,但我相信大致審訊邏輯都一樣:先劃定一個靶心,然後把人抓來各種審,不屈不撓地編織能夠支持這種結果的軌跡。

那個時候,雖然他們明知我是個公益人,但認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顛覆國家」,殘障美術家推廣是罪名、為512地震受傷孩子服務也是罪名、推動基層民主更是罪名,並且信心滿滿,要找出我顛覆國家的思想根源,不斷問我「為什麼?」——你寫《可操作的民主》、培訓非暴力抗爭,到底為什麼呀為什麼?

我告訴他們:我根本就不care怎麼顛覆這類問題,我很清楚中國政府是不可能被戰勝的。你們有世界上最龐大的國家機器,有幾千萬公務員、幾千萬黨員強大無比,想不出世界上有什麼與之抗衡的力量。

現在想想,我受審的經歷足夠搞笑,居然也跟審我的人談《黃禍》,他們說我杞人憂天,我則問他們假如黃禍來臨怎麼辦:「一個真正穩定的社會應該同時並存多重整合。單從組織整合而言,政權只是之一,民間組織、宗教組織、多黨制度等,都應該發揮整合作用……今日中國,卻是其他整合機制都不存在,只由政權獨自壟斷整合社會的所有功能,而政權只能歸於一個黨。凡是可以替代那個黨的,皆被壓制或剷除,任何在那個黨之外的力量都要消滅。唯有那個依靠政權行政體系和員警手段的党,巨細無遺地管理十三億人。」當然這麼精闢的話不是我說的,是《黃禍》作者王力雄說的《我無法對中國的未來不悲觀》。就像二十幾年前寫下的《黃禍》處處照應進中國的現實一樣,幾年前寫下的內容也照應我的現實處境,黨和國家三個代表行政體系員警手段一擁而上「幾十上百人的團隊」打理一個做公益的小女子。

崩潰,不是因為國家不夠強大,而是太過強大,「權力的失控」是導致崩潰最根本的原因。這也不是我的獨創,是中國學者孫立平的公開言論:《對中國最大的威脅不是社會動盪而是社會潰敗》

在虛構小說《黃禍》中,兩岸核戰爭讓臺北化為焦土。
在虛構小說《黃禍》中,兩岸核戰爭讓臺北化為焦土。

沒有選擇的選擇

有人難免會替三個代表操心,覺得抓人入罪總要有證據,沒有證據怎麼?沒關係的啦,有句話天下事難不到共產黨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要三個代表想法辦你,總能找得到辦法。

不知道他們如何構陷李明哲的「犯罪」邏輯,我的罪行包括「NGO有行動能力」、「你們長期在基層遊走,與很多人建立了信任關係」、「他們會覺得,只有你們做得好,共產黨做得不好」、「他們都相信你、願意聽你的」。

審我的人問我為什麼?為什麼做這樣的人生選擇?必須承認是崩潰危機改變了我,從「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變成了由公益入手推動自組織建設社會的公益人。不知道李明哲到底為了什麼,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當那個註定的災難來臨,「人」在災難中,有可能活下來。

生而為中國人、當下的中國人,是我沒有選擇的選擇。

臺灣朋友覺得我的崩潰危機悲觀過慮,說千百年改朝換代莫不動盪。他們不曉得中國社會的現狀,已與千百年來的社會形態大不相同,無法想像我們國家權力之「大」、與社會之「小」。傳統中國社會形態自1949年以來已面目全非,土改、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文革,到六四,到近年「709」,一直在不停地碾壓社會。新中國成立至今,徹底打掉了傳統道德,也毀滅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直到瓦解血緣親情,薄熙來踹斷父親三根肋骨不是個例,夫妻父子間的檢舉告密比比皆是。一方面,強大國家機器清除了基層治理中的各種自組織,無數個「有關部門」都是從中央直到公民個人一竿子插到底,整個社會都被權力系統嚴密控制;另一方面,中國人已經徹底失掉了自下而上的自組織能力,這種沒有社會的社會抵禦動盪的能力幾乎為零,一旦權力系統崩潰,後果不堪設想。

中國沒有民主選舉、沒有開放組黨、沒有自由言論,黨和國家認定想要這些就是顛覆,全力打壓,全力維穩。「正是這種對黨而言的穩定,成為中國的最大風險,成為中國的最大風險——只要那個黨垮臺,整個社會就同時失去整合。在這個意義上,中共把中國變成了人質——只要中共亡,它也讓中國同歸於盡。(王力雄)」權力系統一旦崩解,14億人像黃色的禍水一樣席捲世界,叢林規則弱肉強食,必然是一個「汰優」的過程,直到新的強人建立新一輪獨裁秩序。

我所作的一切,只是為了黃禍之下能讓自己活下來。就像中國政府的強大不可戰勝一樣,中國的崩潰不可避免。當崩潰來臨,我不想吃人也不要被人吃,我想作為一個人活下來,而不是變成野獸。

作為一個中國人,是我沒有選擇的選擇。在我還有人身自由的時候,在我還可以選擇的時候,建設社會,就是我的唯一選擇。

我只關心自下而上的自組織建設,不管是做個案、做工具、做玩具都樂此不疲,對任何制度架構頂層設計之類的話題無感,那不是我操心的事。如果中國自下而上的自組織系統足夠豐富,就不再是「沒有社會的社會」,就算明天崩潰,我們也有了抵禦自保的能力,也能減輕帶給世界的衝擊。反之,明天開放選舉和一黨獨裁千秋萬代沒大區別,不過是換個人罷了,仍然在強人政治獨裁輪回裡永世不得超生

與這樣的一個中國同世為人,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不管是誰,香港人臺灣人、所有的人都必須面對面對中國的崩潰,無一倖免。

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

搜索李明哲的經歷,他做過民進黨黨工,也有NGO工作經歷,人權組織志工,被抓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社區大學專案經理。臺灣人有民主選舉自由組黨開放言論,按說他的選擇比我多、比我們多,但還是選擇了社區工作,有朝一日待他獲得自由,應該找機會聊聊,問問他是為什麼?

同事說李明哲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就是刷手機,現在知道了是在玩微信,微信是中國人的社交軟體,他在微信群組裡分享的內容有臺灣民主化經驗。民主選舉、開放組党、自由言論,已經是臺灣人司空見慣的權利與生俱來理所應當,但是在臺灣的過去,他們的前輩是為此付過代價的,上至生命。

李明哲是臺灣關注中國的少數人,是為中國人權事務付諸行動的更少數,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並為此付代價。本來以為,這代價是時間和錢,他會自己買書寄往大陸,自費去大陸看朋友……但這一回,他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自由。

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的,我的書裡有這樣一段:「社會變革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總是從極少極少數人開始的。可能只有0.001%甚至更少……一旦到了20%,社會變革的大勢已經動起來了——永遠不要考慮那80%,他們永遠都是被動的。」

必須特別介紹說這話的朋友梁曉燕,她是中國公益第一代人,NGO裡的大姐大。1989年,她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老師,六四槍響的時候並不在廣場上。槍響之後,她是極少數逆著人潮走向廣場的人:「我的學生還在那裡,我要把他們帶下來。」——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情勢如何,總有一些人,選擇與人潮相反的方向,並願意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六四之後的中國一片沉寂,八十年代社會復蘇的積累毀於一旦。九十年代初艱難萌生一些NGO組織,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孤獨者,絕對孤獨。大多數在摸索中默默死去。但是,只有付諸行動才有可能帶來改變。總會有人做出不與人同的選擇,總有人能夠挺過來,慢慢積累出一種變化。

我與梁曉燕的友情也是三個代表審訊的焦點,一直在路上的人,也會在路上與同道相遇。這樣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我們都是在1993年開始公益探索,我不知有她,她不知有我,「等到0.1%,這些不同的創變者之間開始有感覺了,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就像我與梁曉燕會終於得遇,慢慢會有越來越多對變革敏感的人都能感覺到這種人的人存在,並會經由一些節結點觸動更多的人。「永遠不要考慮那80%,他們永遠都是被動的。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或者更壞,永遠取決於願意付出代價做出改變的少數人。」

我知道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的,但沒有想到會是自由,甚至有人付出了生命。

改變,永遠是少數人的選擇

總會面對「是否有用?」一類問題。作為在「沒有社會的社會」裡摸黑上路的人,這也是我與梁曉燕的話題。「活到我們這年紀,在這種環境下做公益做到這份兒上,不圖名、不圖利,也不指望公民社會真能在我們這代人實現,就是圖個樂兒——我樂意!」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如果什麼不做,就只能接受大崩潰最壞的後果。我已經想清楚了,既不以改變中國為目標,也不以中國改變為前提,由具體的小事入手付諸行動,從頭開始建設社會。梁曉燕關注教育、環保,李明哲關注人權,我的工作方向是殘障人……不管做什麼,都有助於形成自組織建設社會,條條大路通羅馬。

2008年512地震後我去四川,在某極重災區做因震受傷青少年服務,什麼樣的詭異經歷都曾經有過,包括被員警指著鼻子警告「不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但是,只有走,才有路,一路走來,我們不僅一點點實現服務目標,推動我們的服務物件和志願形成自組織,也是在這個沒有社會的社會裡自組織意識和能力的提升。2014年我被抓成了一個檢驗,獲釋得知所有的事情都在繼續,沒有因為被抓停擺甚至還有新展。如今已經進入震後第九年,仍然在持續——只要有了信任關係和行動能力,自組織就不會死。

為自己選擇付代價,或者為自己的不選擇付代價

人,總是要付代價的。或者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或者為自己的不選擇付代價。這則漫畫告訴我們: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什麼都不做,也就是在用自己的恐懼沉默與獨裁者合謀。

《少數人的選擇,所有人的命運》,是李明哲被抓後,我所做分享的題目。分享最後都會出一張圖片,是我從2014年4月「太陽花」期間的小冊子上翻拍的,出自一位在台陸生之手。「臺灣人經常會質疑:我們為什麼要對中國大陸的民主和未來擔負責任?很抱歉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只能告訴你現實如此,若中國大陸無民主,則世界華人無自由……」

陸生在太陽花學期間寫的文章。
陸生在太陽花學期間寫的文章。

更多內容如圖,我既想強調被塗黃的部分,又不能完全同意這句話,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若中國大陸無民主,則整個世界無自由」。

當然我能理解臺灣人的不平:為什麼是我們?再次回到三年前我在太陽花現場看到的那則陸生的文章:「我們居於這個世界之中,我生於大陸,你們生於臺灣,很多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要承擔,這都是宿命……」

當然我也知道,不管面對什麼樣的危機,願意做出改變付諸行動的人,只會是少數人,不管臺灣人中國人,都是少數人的選擇,並且,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代價的。李明哲正在為他的選擇付代價,已經有很多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而且,還會繼續——打壓繼續,選擇改變的人也繼續站出來。

少數人的選擇,所有人的命運。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可能因為少數人的選擇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壞,我們不付改變的代價,就要付被改變的代價,總歸是要付代價的。

  臺灣人,你其實別無選擇。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本文為〈李明哲告訴臺灣人狼來了〉(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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