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軒轅劍》與機關術之中的墨家

2016-03-06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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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劍外傳楓之舞將諸子百家入遊戲。

軒轅劍外傳楓之舞將諸子百家入遊戲。

《軒轅劍二外傳-楓之舞》是一款劃時代的遊戲:它不但將墨家與各家思想做到了劇情裡面,讓中文電腦遊戲開始擁有了鮮明的思辯性,而且破天荒地從墨、魯兩家的工程造詣發想,發明了「機關人」和「機關術」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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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記載,當時編劇鮑弘修先生是靈機一動:「如果把春秋戰國時代和機器人做在一起會怎麼樣?」然後,他們從三星堆出土的古蜀國文物借鑑造型,從此,世界上各種機器人的譜系裡,便多了一支以青銅和木構為主的、似乎該說是「中國風」,但又不那麼典型的「機關人」。

軒轅劍的楓之舞,是一款經典遊戲。
軒轅劍的楓之舞,是一款經典遊戲。

大家千萬不要小看這樣一個組合的意義。我們知道機械設計,我們知道設計風格,我們熟悉現代的機械設計風格,內行人可以分辨出各種設計元素的來歷,然而這之中有沒有中國的份?有沒有中國美學的份?如果現實中沒有,或者不夠,那麼,我們可以先從幻想和創作開始。《楓之舞》就做到了這一點。

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面具。(作者提供)
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面具,彷彿就是軒轅劍裡機關人的原型。(作者提供)

略懂美術與科幻小說的朋友也可能知道一個叫steampunk(蒸汽叛克)的類型──在其中,人類的科技停在蒸汽機時代,城鄉處處煙囪,把鋼鐵與齒輪傳動的工藝與美學發展到了極致,社會問題也相應地增幅。現實中,蒸汽機是被內燃機淘汰了,半導體電路更遠比鋼鐵齒輪高效,然而在美感上,一具佔滿整幢房屋、部件萬千的巨型機械計算機,其視覺衝擊力總比平凡無奇的電子計算機要大,雖然真比起來,隨便一部幾十年前的工程型計算機都能贏過價值連城的前者,更別說現在我們人人都有的手機了。考慮到各種消耗與效率現實因素,steampunk的文明是不可能長久運行的,那種世界的科技工作者遲早要推進到電子時代,也不會留給藝術家太多餘裕去把那些機械做到更漂亮;然而,創作就是可以彌補缺撼,讓藝術家去發展各種被史實放棄了的可能。

楓之舞遊戲畫面。
楓之舞遊戲畫面。

《楓之舞》的機關術與機關人,就是中國式的steampunk,絲、木與青銅的機械體系。那機關人是如何驅動的呢?答案是用老鼠或其他會跑的小東西當動力,控制則用人聲震動「樞」實現聲控。不用學過物理也知道,靠老鼠跑輪子來驅動一部龐大的機械,還要靠不穩定的人聲來作精密控制,完全不現實。即便《軒轅劍》的世界觀還充滿著法術與神鬼,反派可使用妖魔,玩家在後期也能用奇術人偶代替老鼠,但這並不能解釋不靠異能驅動的機關;然而,這是創作。它選擇了無視這一部份的現實限制,犧牲合理性,換來了一系列的設計風格,以及千百萬玩家想像力的啟發,太值得了。

戰鬥畫面:機關人打機關獸。後期還有機關妖魔,也可以理解成中式神話風格的cyborg。
戰鬥畫面:機關人打機關獸。後期還有機關妖魔,也可以理解成中式神話風格的cyborg。

《楓之舞》的劇情說來也很俗套:亦敵亦友的墨子與公輸般,早年與鬼谷子(他們的年代確實相去不遠)一起研究出了機關術,但恐怕野心家用它來殺更多人,於是決定隱藏這種技術。後來鬼谷子的門徒蜀桑子(原創角色)偷走了老師保存的上古神器煉妖壺,反出師門,又結合機關術與煉妖術,用妖魔取代老鼠為動力,大搞生體實驗,藉壺中世界之力,造了一大堆機關士兵和一大隻機關戰龍,要來實現他心目中的理想國──把列國通通打掉,世人都變成愚民。由我主宰,天下就太平了。時為周威烈王六年(西元前420年),而本作的主角,一個不怎麼守規矩的年輕墨家門徒輔子徹,便要奉師命調查、阻止此事;已達九十歲的墨子,也要動用起整個「墨派」(遊戲中是這樣寫)的力量與人脈,與各地諸侯周旋,一同打倒那野心家。

這是很典型的「科技加魔法」的魔王套路,而在機關術與鬼神的炫目表象之下,我們仍然要從劇情的刻劃與人文主題的表現來見真章。DOMO小組在此就做得很是細緻,例如蜀桑子雖偏激但也不乏理性、親情,死前亦有所悔悟;劇中主角也會碰到一位「西來人」,二十五年前從希臘流落過來,與蜀桑子同時拜鬼谷子為師;當西來人講起他老家的民主政治時,不只是主角,相信螢幕前的玩家也都會被勾起興趣,緊接著,西來人便說這制度運行得很糟。這個反差,既合乎史實,也給蜀桑子的選擇極權道路添了一層說服力,更緊緊扣連著《軒轅劍》系列所要展開的思路──如何才是和平之道。

經查,雅典與斯巴達掀起的希臘大內戰,伯羅奔尼撒戰爭,約發生於前431至404年,西來人離開家鄉的時候應該還沒看到戰爭爆發,《楓之舞》全劇除了這一位西來人和短短幾段台詞,也沒有更多去連結這中國和西洋的歷史;但單是這麼一個配角,寥寥幾句,已能提醒我們,這歷史舞台上,和華夏戰國時代、諸子百家同期的,也有希臘的城邦和哲學家。當然,讀過書的都知道這點,但若不經特別提示,能主動把兩者聯想起來的,恐怕不多;DOMO小組就特意做出了這一段,不知啟發了多少還沒讀過多少書的年輕玩家的思考。

為什麼DOMO小組會這樣做?我沒問,但很容易推理:他們自己對這種思考很有興趣,而這中西古代政治與思想的比較,正是我們現代人的一大興趣。他們自己想做,想讓各家思想與歷史上沒交集過的希臘交鋒一下,我們也喜歡看,這便容易成功。

常言道,創作要顧及現代人的口味;每一部歷史小說、武俠小說的主角,在思想上,其實都很難不是現代人,至少也得是現代人的期望,與現代人所認知的古人的綜合。這之中的問題,就在分寸的把握上,我們能否不太過遷就現代口味而使歷史失真,或使作品的思想性、合理性減損太甚。

過了這二十年回頭再看,《楓之舞》其實也還有許多刻意之處。最明顯的是主角輔子徹,說明書寫道他是三晉沒落貴族後代,喜服絲衣,個性佻脫,被嚴謹儉樸的墨家眾師兄視為異類,只有已至晚年的墨子對他寬容。這樣設定,顯然是考慮到玩家不會喜歡嚴肅古板的風格。而本作中年已九十的墨子,也不再是鄭問漫畫中那幅嚴格精悍的形象,而也就是另一個寬厚而有智慧的長者,語氣也和藹,對外交涉亦能婉言相勸。簡單來說,仍是一個儒家與武俠小說理想中的老掌門人。這便沒有做出墨家思想和儒家傳統在本質上的差異,可惜了。

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剛買了《軒轅劍二外傳-楓之舞》,聚到一個同學家裡,一邊安裝遊戲,一邊迫不及待地開始研究說明書,同學讀到說明書介紹墨家思想的兼愛、非攻,唸了出來,並且用我們小孩子那種「我知道、我看過」的神情、語氣驚叫道:「這不是社會課本裡面寫的嗎?」

那時我就想,然而沒有說出來──也許他們真就是按照社會課本的說法來寫的。當然,我希望他們能寫得更多、更深。然而我回家整個玩過一遍以後,除了瑰麗的水墨風格畫面與精妙的機關人,除了劇情中的感人故事與幽默笑料,對於墨家思想的內涵,仍然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倒是記住了西來人這個配角。

劇情中,主角隊伍也會加入一位墨家棄徒鑄石子,以往因得罪貴族,怕連累師門,而宣稱反出墨派,然後到三晉地區組織了俠盜團體「庶人幫」;到遊戲中段,墨子再度見到鑄石子時,也給予了嘉許。這種發展,我們應該很熟悉,是武俠小說的常見套路;有人說墨家是俠者之祖,那麼把俠義小說套路套用回這個初祖身上,似乎也沒什麼不適合。但是,這就仍是用我們現代人既有的習慣認知,去塑造這些可能其實差很多的古代人事。作為讀者與玩者,我過了幾年,多讀了一些書後重玩,不免就會想:是不是應該還要有一些更不一樣、可以挑戰我們既有認知、又能把史實挖得更深的東西呢?

很可惜,《楓之舞》並沒有做到這一點。《楓之舞》的墨家還不叫墨家,而叫「墨派」這樣一個後世江湖幫會的名字;而墨子與墨家在本作中的表現,也確實只能說是一個以個人實力、道德情操與師徒關係聚合的正派幫會,而不像是一個有著自己一套哲學思想與政治理念的「家」。換句話說,也還是沒有超越小學課本、童話故事,以及武俠小說這種成人童話所給予的想像。反倒是大魔王蜀桑子,有明確理念,講得出理論,而且敢作敢為,敢去翻天覆地,更配得上一個「子」字。

之所以如此,或許是知識與想像力有限,沒能做到,也或許是不敢做。因為,如果你翻閱《墨子》原典和近人的研究,你會發現,墨家思想是集權主義的,墨子的辯論方式也是咄咄逼人的。課本與漫畫強調了墨家注重庶民和平等的一面,這是自由中國地區現代民眾的口味;但其實,墨家對實現平等的想法,還有他根本的價值觀,和自由民主實在扯不上什麼關係,反倒很像我們最怕的共產黨!你說,一群生長在1970、80年代愈發富裕的台灣青年,寫小說寫遊戲,會有興趣寫一個春秋戰國時代的共產黨,而且作主角嗎?如果他們是成長在保釣年代還有些可能,但那時沒幾個人有電腦,電子遊戲也還很原始,而台灣戒嚴,大陸文革,香港主流武俠小說的作者與讀者也都是反共的,不然那年代還真應該出現幾部穿越到古代搞赤色革命的小說。(如果有,還請識者告知。)

(又,如果寫《楓之舞》劇本的不是台灣人,而是同一時期受中共教育而歷經世變成長起來的大陸人,又會怎麼寫呢?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武俠小說的想像、我們自由中國青年的想像,嚮往的是一個有情有義、多彩多姿的開放社會,這便不能不削弱墨家軍事化的組織紀律,不能不忽略《墨子》裡集權性格極強的「尚同」與「尚賢」,講「兼愛」、「非攻」也只能作為一種素樸的嚮往,而不能探討實現這理想所必有、必要的殘忍──即便要寫,也只能寫在反派角色的戲份上,《楓之舞》的蜀桑子就是這樣。《墨子》還有「明鬼」、「天志」這些講究從信仰來統合民眾思想、從事鬥爭的篇章,這更與科學精神不合了。雖然《軒轅劍》系列裡神仙鬼怪還是滿天飛、滿地走的,大宇的同期作品《妖魔道》也以人妖關係為主軸,但這些作品寫怪物、異族,都還是把他們寫成人性的存在,來說一個反種族歧視的多元主義的故事,而沒能去探討非人性、反人性、超人性與超自然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正是古代哲人、政治家與宗教家花過大力氣去處理的,只是因為我們現在已經有比較成熟的科學與神學可選,對之遂興趣不大也難以共鳴,便還是會人本主義地傾向把一切怪力亂神都寫成人事。

反過來說,怪力亂神,在現實中難以捉摸,在創作中卻隨作者怎麼講就怎麼有,那麼,在人力有所不及的時候,怪力亂神也就會像兵器一樣,成為推動角色理念和劇情的方便器具。如《楓之舞》裡的蜀桑子,如果沒有煉妖壺與機關術,再厲害也只能像其他游士一樣,干謁各國要人謀取權勢,這樣太慢了,太容易對付了,編劇要花的腦汁也太多了;或者學孔子、墨子在民間開宗立派,那也要幾十年,而且本人有生之年都不會有什麼搞頭,編劇更要多花功夫去寫他的徒眾。

有了煉妖壺與機關術,蜀桑子才能憑一己之力搞出一整條生產線,輕易在戰國之中建立勢力,生出一大群各種各樣的機關妖魔軍隊讓主角打,造出一大隻機關龍當迷宮給主角闖。所以,超現實、不現實的壺中世界與機關術的設定,在此是戲劇和娛樂所需的必要外掛;必需有這個外掛,編劇才能比較輕鬆地在不寫太多群戲、不討論反派組織內部運作的前提下,寫一個典型的極端主義與極權思想的失敗記。這便是《楓之舞》,《楓之舞》在政治思想與組織方面的探討,也就止於如此。至於機關術,在結局的敘述裡,也自然是要被封存的。被封存,不是被毀,也不是發揚光大,因為要給續作留空間,也要和史實呼應。按正常思維,只能這樣編。

然而,那是1995年;市場上,把中國美術和思想做到電腦遊戲裡面的,沒有別人比得上《軒轅劍》,稍後也只有大宇自家另一個工作室出品的《仙劍奇俠傳》能比,但《仙劍》走的是仙俠言情,和《軒轅劍》系列的王道主題有所區隔。是的,《軒轅劍》系列在二代以後的主題,就是典出《孟子》的「王道」。1998年,它第三代《雲和山的彼端》,就是寫一個西方的青年奉法蘭克王命前來大唐尋找「王道」,可惜由於預算和工期問題,主角終於抵達長安後不久,劇情便匆匆腰斬完結了,這一代也沒有墨家思想與傳人的戲份。不過,遊戲裡還是有機關獸與機關妖魔,

到了2002年的第四代《黑龍舞兮雲飛揚》,背景拉回秦始皇時期的墨家。在本作中,秦國因為得到墨家叛徒偷偷研究而帶出的機關術,建造了多種大型戰爭兵器吞滅六國,如今更要掃掉還保有機關術的墨家,根除不安定因素了。主角水鏡(女)仍是墨家弟子,史實人物則有張良(本作中叫姬良)等等。主線劇情由拯救墨家出發,此時的墨家鉅子,是從幾百年前一直活到現在的《楓之舞》女主角紋錦(她原是煉妖術的產物,所以壽命問題可以隨編劇怎麼說),她解除了機關術的研究禁令,指引主角去發掘機關術的動力之源──數千年前古蜀國一個天才「柒」發現的「黑火」。當年黑火出了實驗意外而毀滅了古蜀國,「柒」被關在一個金蛹裡面;這樣一個設定、這樣一個角色,自然是要在各種緣故之下解除封印,被放出來,意圖操控黑火毀滅世界,然後被主角阻止的。秦國呢,最後當然也還沒被滅,天下要留給多年後張良輔佐的劉老三;墨家呢,得救然後歸隱,就是唯一可能的不違背史實的好結局了。

在上面的描述裡,顯而易見,這劇情已經和墨家思想毫無關係了。紋錦夫人這樣一個幾百年青春不改的仙人臨危掌理墨家,先不論其合理性,編劇如果稍多花點時間,其實可以安排她敘述許多幾百年來墨家發展、分裂,各種思想和技術的演變,與各家和各國之間的故事,帶出無數值得思考的問題;但很可惜,沒有。

四代主要的戲份,其實是在當年煉妖壺壺中仙化出的「雲中界」裡調解各種可愛妖魔的糾紛,再就是開大型機關獸去和秦國的機關獸對打。主題仍然是探討人與人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和平相處的可能,然而少了沉重,多了輕鬆逗趣;就連以嚴肅聞名的秦軍,戲份最多的也是一隊成天講垃圾話的「砍頭三人組」(他們被打死以後又在雲中界復活,還練到本遊戲最高的60級,然後再度被主角打敗)。這個從秦軍尚「首功」的制度塑造出來的三人組實在是挺成功的甘草人物,但這三個無名士兵之所以能成為甘草,乃因為他們只在本遊戲劇情開始前砍過人頭。殘虐的劇情不放在正篇裡面,這是全年齡商業作品和輕小說的通則,然而,人性和史實的深度與複雜程度,以及可能帶給玩者的思想衝擊,也就犧牲了。

楓之舞遊戲中有的機關術和機關人。
砍頭三人組。

五代和六代的《軒轅劍》,時代再往前推到商周與神話時代,遠在墨家出現以前,我也還沒玩過,本文就不討論了。四代出品的時候,我是歷史系大二學生,那些只是簡單用到古代名詞、傳統元素的作品,已經不能滿足我了;對《軒轅劍肆》和「黑龍舞兮雲飛揚」這個實在寫得不怎麼樣的仿《楚辭》與〈大風歌〉的句子(他們很喜歡寫詩來用,但二十年來沒什麼進步,也沒找到真能寫好古體詩的玩家來寫;二十年,夠一個小孩子成為中文系講師了),也是頗為失望。為什麼呢?他們放棄了繼續從思想、政治與社會組織的脈絡來編織戲劇衝突,這種硬派的凡間路數,而選擇了繼續用怎麼說就怎麼有的怪力亂神,去簡寫一段段勇者與魔王還有各路小夥伴,這是一種太過輕鬆的神怪路數。

中華文明之所以為中華文明,百家思想所針對的問題,我們到今天也沒解決的許多問題,都是從這些衝突來的。當我們選擇了簡化、輕鬆化、浪漫化這些衝突,作品中各種學派的思想內涵,也就不可能不跟著虛化、弱化。本來,從二代到三代外傳《天之痕》,DOMO小組都很有編造正劇、發揚華夏文明、連通古今中外歷史的氣魄,逗趣片段只是點綴而已;然而到第四代,他們這口氣,似乎是洩了。

或許,這也是那幾年台灣在國族認同上的流變所致:1990年代初,從教科書、報章雜誌到電視節目,我們還可以理所當然地自稱「中國人」而不必跟誰辯解,更不乏比大陸同胞更傳承了正宗中華文化的自信,而且社會已經解嚴,「自由中國」再也不是宣傳之詞,而成了事實。對於一個懷有中國認同的台灣青年來說,那幾年應該是最美好的年代,《軒轅劍二外傳-楓之舞》正是出在那個時候。及至1996年,以李登輝當選第一任民選總統和1997年國中教科書開始編列三冊《認識台灣》為標誌性事件,台灣意識開始反超中國意識,日漸取得了統識的地位,並且持續鬥爭到現在。一群人的正義戰歌,不免是另一群人的痛苦;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也無非是這樣。我在這典範轉移的過程中也有參與網路筆戰,在各路思想與史觀沖激之下度過了大學時代;長我十幾歲的DOMO工作室成員,在這時勢的流變之中,也不可能沒有受到衝擊。

他們的確受到衝擊了:《軒轅劍肆外傳-蒼之濤》,主題設在春秋時期時的秦晉相爭,與南北朝時期的秦晉相爭,各方角色跨越千年,爭的是在掌管天地生剋的「太一之輪」之下把原先的「秦克晉」改成「晉克秦」,或者阻止之,而善良的主角車芸(也是女性原創角色)搞不懂為什麼這些人就是不能放下「立場」(這是本作和當年台灣極常出現的用詞)。不必學過什麼文學批評,也能看出,這劇情是對族群政治的悲鳴,比前面幾作更明顯地表達了對多元共存的渴望。然而,令我傻眼的是,說明書在介紹南北朝前秦苻堅與東晉的相爭時,居然如獲至寶地全盤採信了《柏楊版資治通鑑》的翻案文章,片面地說苻堅好、東晉壞,靠運氣才贏的;如果淝水之戰是前秦贏了,中國之後應該會如何如何更好云云。

柏楊作《醜陋的中國人》批判威權政治與醬缸文化,有他的現實意義在;但後來他作《柏楊版資治通鑑》,處處刻意翻案,在批語中把漢族和大一統政治文化講得罪惡滔天一無是處,而讚揚異族與各類異端,就走火入魔,翻過了頭,經不起檢驗了,而且他的翻譯也很隨意。我讀歷史系,聽老師對此書只一語帶過不多談,一開始還懷疑是不是門戶之見,後來自己翻了幾冊,才明白老師是厚道。《蒼之濤》令我詫異的是:市面上講歷史的書這麼多,網路也已開通,你什麼書不好找,居然去翻1983-1993年的《柏楊版資治通鑑》?是因為家裡正好有一套嗎?(我家也有一套,後來賣給舊書店了)

人家讀的不是歷史系,我似乎不該用本行的專業去說應該找哪些書才對,因為人家可能確實不知門徑,具體的原因要去問他本人。然而,首先,《楓之舞》已經出了幾年,小玩家如我已經逐漸成人,即便編劇無暇進修,我們讀了文史的也應該要有人來認真寫幾篇評論,提供專業的分析、建言與參考書目,但很可惜我沒看到,我自己也沒寫;再來,為什麼一個已經三十幾歲、出過好幾部作品,對中華文化又長懷情感的成年人,居然會一下被柏楊的翻案文章吸引過去?是不是因為,這番認同,被台灣意識和反中國中心的史觀打掉了,他失了魂,急切地想找到一些新的依靠呢?

不論如何,在《蒼之濤》裡面,諸子百家既尚未興起,思想與文明的探討與糾結,就更要讓位給立場和素樸情感的爭執了。在結局中,堅持立場的男主角殺了女主角,然後被關在春秋時代的太一輪中,孤獨了一千年,才老態龍鍾地與迴轉世後的女主角重聚,之後亦唯有一行淚而已。這是二代以來最悲的結局,或許也反映著台灣人的心境變化。

不提只是半成品的一代,《軒轅劍二》結局是主角阻止壺中仙陰謀後,四散去各過各的日子,續作再暗示他們已得道成仙成為神話人物(這樣也解決了二代尚未設定時代背景的問題);二代外傳《楓之舞》結局是男女主角雙雙去旅行,一邊逍遙山水之間,一邊為天下的問題繼續索解;三代是主角回到歐洲傳播王道。這三作的結尾,都為中華文明傳遞著一種希望,讓人感覺世界是可能更好的大氣象。

但到2000年三代外傳《天之痕》,結局風格變了──男主角陳靖仇本是個不願擔起國仇家恨的軟弱好人,逐漸成長,最後要違抗魔化的師父;劇中兩位女主角必死其一,不論選哪位,主角在結局後的發展都是與存活者一起歸隱。四代的水鏡,與墨家一同歸隱;四代外傳《蒼之濤》的車芸,則是被男主角殺害,輪迴千年。這三作的結尾,都沒有了繼續涉入歷史與文明發展的意圖,而是縮到了親友與愛人間的情感,用近年的話來講,就是變得「小確幸」了。

在這樣的演變之下,也就難怪墨家和各家思想在《楓之舞》之後沒有繼續得到長足發展,因為彼此所面對的時代的主要問題,根本是南轅北轍:興於戰國初期的墨家,問題是天下爭亂、貴族腐敗、傳統文化流於虛矯,故他們提出「尚同」,要統一以一種主義解決歧異;而當代的台灣,問題卻正來自「統一」,而答案也就是希望通過標舉各種「多元」、各種「不同的想像」為分立作出準據,保存我們現下的好日子,或者爭取更多利益。而傳統文化,對以往的中國認同者來說,是很有利的資產,所以從課本、漫畫到遊戲作品,都還會傾向把作品裡的墨家寫成正派;如今,傳統成為應該被檢討的對象,然而墨家既已消亡,那就不比儒家、法家更須批判,所以如果不把墨家寫成反派,那各路創作者的做法,大概也就是淡化處理,只留「擊劍任俠」和機關術、工程學這些感覺很帥的成份了。

然而,平心而論,《楓之舞》畢竟在時代的侷限下,作了一番令人驚豔的表現,其影響之深遠,決計不宜低估。自它之後,我們想到墨家,沒有不想到機關術的;其他人寫東西寫到墨家,也多少會採用機關術的設定。來日,我們這一輩在世界藝壇闖盪的藝術家,又會不會把這青銅、絲、木與神怪的中國式steampunk發揚光大呢?或許已經有了,請識者介紹。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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