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價13000元的炸雞!寫下《伊豆的舞孃》的他,大口咬下日本最美味雞塊撫慰孤獨

2015-12-25 07:30

? 人氣

這間炸雞,是川端康成晚年食量變得極小後,唯一能大口咬下的美食(圖/麥田出版提供)

這間炸雞,是川端康成晚年食量變得極小後,唯一能大口咬下的美食(圖/麥田出版提供)

「銀座Candle」在銀座創業,是在昭和二十五(1950)年。第一代老闆岩本正直在駐日盟軍基地吃了以竹籃盛裝的炸雞後驚為天人,於是與太太雛子商量說:「我想要開一間供應這類食物的料理店。」雛子便提議:「那就做成像在電影《魂斷藍橋》中出現的舞廳『燭光俱樂部』(Candlelight Club)那樣吧!」於是便在御幸通某個轉角的二樓開了這間「Candle」。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敗戰後第五年,正是食品物資極度不足的時代,要價達八百圓(以現在來說要一萬三千圓左右)的竹籃炸雞,是銀座才有的高級料理,令人垂涎不已。

ginzacandle01.jpg
推開這扇門,就能看見文學大師最愛的料理(圖/麥田出版提供)

開店當年,川端康成帶著二十五歲的三島由紀夫前來用餐,店內吧檯後的牆壁上至今仍掛著兩人的簽名。當時川端五十一歲,自該年十二月起在《朝日新聞》開始《舞姬》的連載。

川端二十六歲完成《伊豆的舞孃》,一躍成為人氣作家,並在三十八歲以《雪國》穩固文學地位,四十九歲時擔任日本筆會會長。

御幸通上的「Candle」附近有文藝春秋本社,是重要作家、電影明星、歌手聚集的地方。在有大片落地窗的高級店家,享用炸得恰到好處的金黃雞塊,簡直就是純金的美食饗宴。

川端非常瘦小,對食物執著到令人害怕的程度。他出生剛滿一歲時死了父親,隔年喪母,七歲時失去祖母,十歲時失去姊姊,十四歲時失去祖父這最後的血緣至親,成為孤兒。之後雖然由母親的親戚領養,但在吃的方面總是有所顧慮。他的友人今東光稱他為「知名的食客」,並回憶道:「無寄身之處,成長之時只能在親戚的家中輾轉寄住。這麼說雖然對他的親戚很不好意思,但大家如果事先知道他會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或許會對他好一些。然而那時他還小,誰也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因此難免有『川端家的累贅』這樣的心情。不管寄居哪個家,都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的待遇。」

一高時代,學生一放假就會回到故鄉,但川端無家可歸,因此就跟著今東光到他家。這樣的習慣,數十載未曾改變,每年元旦他就來到今東光家,且不是說什麼「新年好」,而是說「我肚子餓了」、「我想吃飯糰」,一如往常地開口要東西吃。即便在文壇成名後,還是會坐司機開的自家車前來,並且說:「也做一份給我的司機吃吧。」這些都是川端特意做的,他與今東光就是這麼親近。

ginzacandle02.jpg
「銀座Candle」的炸雞,在日本戰後是令人垂涎的超高級料理(圖/麥田出版提供)

為了回報從一高時代開始的恩情,今東光在昭和四十三年(1968)競選參議員時,六十九歲時川端擔任他的選舉事務長,甚至還為他在街頭演講。有了六十二歲獲頒文化獎章的川端支持演講加持,今東光當選了。不僅如此,該年底川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甚至有些好事者嫉妒地說,為了諾貝爾獎,今東光的弟弟(今日出海文化廳長)當時曾經有所行動。

川端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孃》被視為青春小說,數次改拍成電影;也由於拍成電影,被定義為抒發淡淡哀愁的戀愛故事,成為理解川端文學的一種阻礙。看過電影但讀過原著的人並不多。

三島由紀夫曾經一語道破:「在《伊豆的舞孃》結尾的『甜蜜的舒暢感』,怎麼會是種抒情?這明明是反抒情的情緒。」(摘自新潮文庫版導讀)

仔細閱讀《伊豆的舞孃》,文中出現這般場景——

旅館的老闆娘說:「供餐給這種人(流浪藝人)真是浪費。」流浪藝人榮吉的「母親」要「我」吃吃看雞肉鍋:「要不要試吃一口啊?雖然已被女人的筷子污染過,會害你被別人笑。」離別時榮吉給了四盒香菸、柿子及一種品名為「ALL」的口腔清新劑。

在小說的最後,「我」一邊哭,一邊吃著在客艙遇到、要前往東京的少年給他的海苔捲。「我實在是又冷又餓,少年為我打開包裹的竹葉,我彷彿忘了這是別人給的東西,猛吃著海苔壽司等食物,然後鑽進少年的披風底下。」

接著寫到:「不論別人如何親切待我,我都懷有一種能夠非常自然地接受他人好意的,既美麗又空虛的感受。」這與他一高時期寄宿於今東光家的狀況幾乎相同。在一片黑暗中雖有少年的體溫溫暖著,卻還是任由眼淚不斷流出,「那感覺好像腦海化成一片清澄的水,一滴滴溢出,到最後什麼也不剩的甜美舒暢」。《伊豆的舞孃》便這麼結束了。

三島視這種「甜美舒暢」為「反抒情的情緒」,並做了難懂的評論:「純粹是被選擇、限定、固定、結晶化的資質之擴大、應用與敷衍的運動軌跡。」

ginzacandle04.jpg
蛋包飯在當時也是相當時髦的洋食(圖/麥田出版提供)

即使大眾一直認為《伊豆的舞孃》是美少女與「我」的青春小說題材,但從故事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戀情不會開花結果。舞孃是「不會有結果的戀愛對象」,僅僅是在「我」心中被架空的「物體」。

這就是武田泰淳指稱的「善於忍耐的虛無主義者」體質。即便如此卻仍無法抹去在「食物」的描寫上擁有吸引讀者的魔術手法,將雞肉鍋或海苔捲這些道具偷偷地安排在其中,有效地應用著。

川端本身不喝酒,但《雪國》的主角島村卻是個善飲、一擲千金的舞蹈評論家。他的戀愛對象駒子,是雪國的溫泉藝人,從一開始就知道無法與她結婚。隨著約會次數愈來愈多,駒子純純的愛也愈加激烈,島村為了離開她,中斷在此長住。駒子將島村送到他留宿的旅館玄關後,說了聲「晚安」,便不知去了哪裡。過了一會兒,她帶著兩杯盛滿的冷酒,進到房裡,激動地說:「來吧,喝吧,我要喝了喔。」

島村很乾脆地將端到面前的冷酒喝掉。這杯刺激男性自尊心、令人感到哀傷的酒滲入胃中。此一場景,酒被當作是離別的小道具,有效地營造氣氛,與《伊豆的舞孃》的海苔捲一樣,都是他人獻上的「最後的美味」,這樣的酒喝來也是最入人心肺。

這積極的被動姿態,是一種稀有的才能,將女性逼迫到不得不這麼做的狀態,才能將潛伏於苦境中的感官享受與快樂化為一種「甜美的舒暢感」,使人強韌。對於以區區一紙信寫著「我想要芥川獎」的太宰治,川端之所以如此冷酷,正是因為川端有著這種更高層次的處於被動的技術。對於一路而來受盡寄人籬下之辛酸的川端來說,太宰這個有錢人兒子會有多失望,他一點也不在乎。

孤絕的食客親身體會了悲傷之味,將世間冷暖吞進他傲慢的胃裡消化。

晚年的川端食量很少,小小的便當可以分成四份來吃,只有Candle的竹籃炸雞才能使他胃口大開,開心啃食。「Candle」創業前兩年,新潮社已開始出版《川端康成全集》共十六卷(於一九五四年四月才全部出版)。是故,來到「Candle」時,川端的收入已豐,他會帶著岸惠子、榎本健一前來。「Candle」是一九五○年代的「豪華餐廳代表」,不過現在已經將店面搬移至銀座外堀通上的有賀照相館地下一樓。第三代老闆岩本忠以便宜的價格推出「懷舊西餐」,將雞肉蘸上麵衣,以炸豬排同樣的手法油炸,是其特色。

ginzacandle03.jpg
一盤漢堡排洋食,乘載了日本人的西洋夢(圖/麥田出版提供)

川端獲頒文化勳章是在六十二歲,在《朝日新聞》連載的《古都》中已出現京都的錦市場或湯波半、上七軒、圓山公園的左阿彌這些高級日本料理店。當時,川端已慣用安眠藥。他在後記中寫道:「寫完《古都》大約十天之後,我住進沖中內科醫院。多年來持續使用安眠藥,終於嚴重成癮,先前就想從這種毒害中逃出的我,藉由《古都》結束的機會,某天,突然停止使用安眠藥,不料馬上就產生了激烈的戒斷症狀,而被轉送到東大醫院。」此後約有十天他陷入昏迷,失去意識。

川端不記得執筆期間的事情,沉醉於安眠藥中,在恍神的狀態下創作《古都》,他坦言是「我異常狀態下的產物」。六十一歲時的傑作《睡美人》,以及兩年後的《單手》,都是服用安眠藥狀態下創作的。

秀子夫人也這麼證實:「他對金錢毫不在意,甚至是鄙視。」(《在川端康成身邊》)川端的特技是「參觀百貨公司」,不管東西是貴還是便宜,只要喜歡就全部買下來送人。當他認定有車會非常方便,就買了一輛賓士。另一個衝動購物的例子是逗子濱海公寓。雖然是買來當作工作室,但因為每月分期付款,秀子夫人證實:「丈夫去世後,留下了巨額借款。」

他買的時候或許作夢都沒想到,這間逗子濱海公寓將要變成他七十二歲時以瓦斯自殺的地方。

川端在逗子濱海公寓內,喝下威士忌,吃了安眠藥,啣著瓦斯管自殺。在他自殺兩年前的十一月,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川端當時擔任他的葬禮委員長。

三島之死,成為加速川端走向死亡的引信。三島對於成長歷程等同於孤兒的川端,曾這麼描寫:「雖然有這樣敏銳的感受性,卻能夠不跌倒、不受傷地成長,幾乎是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蹟。」

川端是從二戰中開始使用安眠藥,此事記錄在他的《日記》中。帶著年輕的三島前往「Candle」時的川端,已沉浸於安眠藥中。即便如此,但有三島或是女演員陪伴、一起在「Candle」享用竹籃炸雞的日子,也是川端精力充足的黃金時期。在一塊炸雞之中,封入了「黃金的無盡沙漠」。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麥田出版《作家的料理店》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