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盟側寫聶隱娘(1):刺客的成本

2015-07-10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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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是養成,細膩描述隱娘師從於道姑的日子,不論是原著的刺飛鳥刺猿猱,甚至是小隱娘帶淚喊疼的讓道姑壓在地上拉筋練柔軟度。這一點倒也並非創新,越來越多的勇者傳說卡通漫畫,或好萊塢奇幻的中世紀背景的電影,主角都不再是登場就所向披靡天下無敵的大英雄,反而得從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輩鍛鍊起(更有從來都是小人物的主角,如《魔戒》的哈比人),有RPG類型遊戲的味道。這也是一種成本的展示,讓人曉得再厲害的刺客也是從無到有一步步養成,惟此法也得考慮比例問題,若展示養成的過程太過冗長,占去大半部電影長度,到時可能要遭到觀眾抗議,我們是來看聶隱娘殺人的,不是來看她上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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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曾自我解嘲,「我都在樹上。」(劇照)
舒淇曾自我解嘲,「我都在樹上。」(劇照)

因此侯導提出刺客的成本:「等」,哪怕是要伺伏一整天的就等那個出手的時機。有關刺客,侯導定義得好,刺客不與人纏鬥,會正面與人刀兵相向的,那是武士不是刺客,刺客等到最精準的那一刻出手殺人,將殺人的成本降到最低。這也是侯導要強調《刺客聶隱娘》不是傳統武俠片的緣故,刺客不纏鬥,那些讓人血脈賁張、你來我往過招鏗鏘有聲的打戲,在我們這是通通看不到的。事實上,要不是顧慮到觀眾會跑光光,聶隱娘在片中的露面,本該沒幾個鏡頭。

「到時候大家應該不會太常看到我,因為我都躲在樹上。」這是舒淇在某次訪談中的自我解嘲,然而以刺客的成本來說,如此解讀再對不過。

我們片中的這位女主角名叫聶窈(電腦的中文輸入法永遠會很可惡的跳出「嚙咬」),隱娘是她的稱號,侯導原本的打算,是只有磨鏡少年會不同於其他人的這麼喚她,以此突顯磨鏡少年的特殊地位,然而妻夫木聰的日本腔中文唸起隱娘二字,怎麼聽怎麼像閩南語粗話,每每妻夫木聰高喊隱娘,都讓下頭的人幾乎笑場,遂放棄,隱娘這一稱呼從此完全沒出現在電影裡過。

為何名為「隱」?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時機的當下,隱匿其形影。聶隱娘的「隱」,是藏身在光與影交際,隨著光影變化伺機而動,迥異於一般人對刺客晝伏夜出的印象。道姑用以教導隱娘的隱劍之道,典出《酉陽雜俎》卷二十:「凡禽獸必藏匿形影,同於物類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因此我們看到隱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大剌剌行走於人群,能在馬市的眾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隨即隱身不見。

妻夫木聰帶著日腔的「隱娘」,聽著像台語的髒話,隱娘兩字就此取消,沒在片中發聲過。(劇照)
妻夫木聰帶著日腔的「隱娘」,聽著像台語的髒話,隱娘兩字就此取消,沒在片中發聲過。(劇照)

就著這「光與影交際」,阿城述說隱娘刺殺大僚不成的序場,那真是精采絕倫好讓人血脈賁張。隱娘是怎麼隱匿身形潛入大僚府的?阿城告訴我們唐代的建築,採光依賴屋簷與屋簷的間隙,分外明亮的簷影投在室內地面,與幽暗室內反差極大,於是隱娘趁著雲過日頭簷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簷隙,室內守衛多少受到驚動,然舉首一望,見飛鳥三三兩兩越過簷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隱娘已一溜煙進了廳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

我們給阿城說得目瞪口呆,驚呼這太過癮了,好萊塢電影什麼的哪裡比得上!那時阿城輕描淡寫提醒我們執行度的問題,我們壓根沒聽進去,以至於四年半後,我們在南港公司的剪接室看初剪的序場,讓天文對侯導大發恨聲。只見序場刷刷幾個鏡頭節奏極快,沒有簷隙光影,沒有雲過風起,沒有飛鳥掠過簷間,沒有隱娘伏身光與影交際……眨眼已見隱娘反手打飛大僚的擲刀,繞出屏風不見。

冷到不行。阿城講得那麼精采的一大堆東西,根本一樣都沒拍出來!說過的成本呢?說好的藏身光與影交際呢?天文火山爆發的跟侯導如此抗議,侯導虛心辯解之餘,也還是坦承,阿城說得實在太精采,以手邊有限的資源根本執行不出來。

我呢?夾在中間實在很難發話,怪只怪跟拍真讓人失去想像力,螢幕上種種,就是過去日日在拍片現場所見,這要我從何評論起?

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作者為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團隊成員、台北文學獎年金計畫得獎人。本文選自作者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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