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正職當外送員,其實是種警訊?專家:微工作盛行,勞動市場並不健康

2023-01-25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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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正職當外送員,其實是種警訊?(顏麟宇攝)

捨正職當外送員,其實是種警訊?(顏麟宇攝)

如同其他靠著非正式勞務牟利機會維生的人,微工作者沒有顯而易見的專職工作。「微工作者」、「群包工作者」和「人機迴圈」(humans-in-the-loop)等籠統的用語,都顯現出想把負面場域包裝得頭頭是道的意圖。當然,起初的問題在於「微工作」一詞源自於 Samasource,對該平台而言,難民充其量只是發展 AI 可利用的資源。這個用語巧妙地符合這些人士的利益,他們連同世界銀行等機構都想要美化貧窮化行動。確實,「微工作者」的講法常常被用來描述一種具有作業流程和特定任務的專業,好像它跟「律師」和「醫師」可以相提並論。但從本質上看來,微工作變動大、不規律且沒有特定型態。描述這個空洞特質最精妙的,或許首推貝佐斯無意之間在行銷 MTurk 時厚顏無恥講出的「人即勞務」。雖然是沿用「軟體即勞務」(software as a service)的講法來把勞動力偽裝成電腦運算力,但對於這種任務內容雜七雜八且常從其他工作切割而來的角色,貝佐斯的用語確實捕捉到它的空洞性。這讓我們思索一個問題:如果不算是專職工作,那微工作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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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紀末,專職工作開始式微,因為專業分工和相關角色經歷一波大變革。資本主義體系問世改變了生產的本質,也連帶改變了工作的本質。過去單一工人的產出成為社會產出,也就是經由多人之手和心力投注的合作結果,且分工方式變得更細緻。20 世紀,這過程隨著資本發展歷程進入服務業,包含金融、法律服務、餐旅及零售業都聘用了高度分層的人力。不同於小型獨立商家老闆要包辦多項任務來經營下去,大型超市將勞動切分成裝櫃人員、結帳人員、存貨盤點人員、顧客服務人員、熟食櫃台人員以及管理人員。眾多職業在自動化的浪潮下消失的同時,也會有新的職業產生,尤其因為要透過發明新的特色勞務來讓持續增加的過剩人口有工作—可以再次想想線上交友助理、寵物治療師和各種類別的「顧問」。

但隨著專職工作(和偽專職工作)數量增多,品質通常會跟著下滑。比起當前勞動市場,過去的專職工作曾更能夠在繼承技能、知識和文化後,傳遞到往後的各個世代。如同高茲(André Gorz)文中所說,真正專職工作的這個精髓已經衰退了幾個世紀:「工匠師傅的訣竅是在那個行業中培養出來的個人能力。每名工匠都會不斷持續精進技藝:學習和進步永遠不會停止,需要持續習得新技能並使工具完善。」

高茲所說的當然是指大型工業興起以前的世界,當時特定行業的訣竅只會留在工匠身上。現在,複雜的分工方式和先進技術系統表示工作不再屬於個人。訣竅不再存在於任何職業本身,而是在規範工人活動的機器中、管理階層創造出的任務細節描述中,以及從辦公室或工廠監督紀錄蒐集而來的工人考核報告中。由此看來,不僅是記憶、知識和傳統,就連經驗本身都因資本主義體系而異化。

但是,就算工作過程被科技訣竅宰制,類似高茲所稱的「專職工作」仍有遺留痕跡。自動化和理性化使得「個人」工作的概念變得貧乏,但多數工人仍有「角色」,且每天都有規律的內容,無論變得多麼乾涸或是缺乏個人性。我們能把這種規律性想成是過去曾被稱為專職工作的亡靈軀殼,基本上已被機械和管理系統抹除,但尚有一絲氣息存續下來。

微工作網站上,卻連這一丁點的蹤跡都消失殆盡。用手機和筆電做的短任務案件,不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專職工作,而是其他差事細部切分且極短的零工,通常都在30秒內,且每份任務案件彼此之間關連並不大。

這個問題在簡式群包網站特別明顯,因為不如監管式網站那樣提供了數小時或數天份的任務套組。一天下來,MTurk 接案者可能翻譯一段文字,聽英國腔音檔打下逐字稿,教導演算法辨識腳踏車,為電子商務網站寫產品描述,標出網頁上冒犯人的內容,填寫新冠病毒問卷,接著去麥當勞店面拍攝「快樂餐」然後把照片傳到網路上。另一方面,使用這些網站的業主享有很高的彈性,理論上可以在一小時之內聘用及解散整個團隊的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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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打造這種程度的彈性,首先要把現存的工作和計畫切割成數個短任務案件。這裡以譯者的角色為例。理論上,現在許多基本翻譯工作已能用深度學習演算法來完成,但也有許多任務需要程式編寫尚且無法處理的文化敏銳度,像是詩歌和小說。對於較不需要辨識細部語意的案件來說,Lionsbridge 這類平台能把文字細分成給演算法翻譯的部分,以及剩下讓譯者翻譯的短段落小案件,包含:「對話主題歸類、判別陳述蘊藏的情緒、區分意圖並辨識詞性。」如果要聘請數名優秀的全職譯者或語言專家,就得涉及權益保障、合理價碼和工會資格,相較之下公司能租借由五十名匿名接案者組成的臨時團隊來擔任相同角色。

再舉另一個例子:令人擔憂(或備受崇敬)的自動化管理,其實是將完整的工作拆分成數個任務—有些交給機器,有些交給工作者。例如,Uber 常被批評,它完全用演算法取代管理人員。實際上,現在許多管理角色分為演算法和一群 Appen 等平台上的工作者。因此,管理變得與過往非常不同。計程車公司的管理者通常需要監督一個車隊的駕駛人員,尤其是要確保他們安全上路、身分屬實等等。Uber 在這方面遇到困難是眾所周知的,特別因為採用的臉部辨識軟體易出錯。駕駛人員如果剃掉鬍鬚或換新髮型,就可能在對照身分時因為日常面部驗證失敗而被標示為危險人員。因為演算法無法評估駕駛人員的可信度,所以會自動將驗證任務發送到 Appen 等平台。接到該案件的人有 30 秒時間來檢驗這名駕駛人員是不是本人。如果接案者判斷「是」,就能夠發車;如果「不是」,就會取消上路資格並鎖住駕駛人員帳號。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接案者間接扮演了 Uber 管理人員的角色,對監控人力派遣流程及公司工作流程決策的演算法進行了監督之責。

一天之內為二十幾家公司工作,一週囊括數百件不同任務,從語音翻譯到暫時管理計程車服務,工作者不再擔任單一明確的角色,而是內容包山包海到無法構成專職工作的地步。工作不再是「生活方式」的現象又往前邁向了一步,如同歷史學者安德森(Perry Anderson)所描述:詩人波特萊爾(Baudelaire)或是馬克思、劇作家易卜生(Ibsen)或是詩人韓波(Rimbaud)、藝術家格羅茲(Grosz)、劇作家布雷希特(Brecht),或甚至是哲學家沙特(Sartre)、小說家奧哈拉(O’Hara)等人所認定的中產階級人士,已經是過去的事。瞬即消逝的液態水族館取代原本固態的圓形劇場—當代資本的策畫者與統管者、稽核員與守衛員、管理者與投機者,這些在金融宇宙中的職能並沒有固著的社會角色或是穩定身分。

隨著工業化將固態中產階級生活融化成具備流動性的現代專業,且現在又因 AI 的進展使得這些專業細分為一團任務雲,過往較固著的專職工作留下的任何文化痕跡也消失無蹤。這種專職工作及收入的過度分工不僅限於微工作。Clickworker 與 MTurk 大概算是幾個範例,指出朝向特色服務經濟發展的整體潮流,且在全世界都迅速成為標準的工作秩序。新形成的社會極化現象向以下兩族群招手—而且他們或許早已各就各位:擁有單一固定職涯者,以及被迫早晨遛狗、下午掃屋子、晚上當出租好友並在深夜繼續找線上工作的人。

當然,不免有人會懷疑,僭充專職工作的空洞幻影的終結沒什麼好悲哀。但是,隨著這現象成為過眼雲煙,過往組織正式勞工運動的政治載體便也同時化為烏有。過去曾經能與無窮盡的資本力量相抗衡的體制,現在已經在面對低成長經濟時遭遇適應困難,而此時經濟中服務業工作(通常是暫時且不穩定的工作)占了當前全球就業比例的一半以上。確實,就如眾所皆知地,現今驚慌失措的工會文化,根本無法組織動員無固定專職工作身分的工作者。然而,必須要強調的一點是,被迫在零碎工作之間漂泊的人們,完全被應給予援助的體制放生。更直接地說,在 Clickworker 等網站工作的人只能自生自滅。執筆之際,只有德國金屬工業工會(IG Metall)這一個工會試圖組織這樣的勞工。

至於其他類型的平台勞動力,要有某種類似穩定專職工作的身分,才能獲取工會資源。英國大不列顛獨立工作者聯盟(Independent Workers of Great Britain,IWGB)等新工會力圖組織工作性質不穩定的人,已聯合了 Deliveroo 和 Uber 等公司的送貨員和計程車司機。而在歐美多處,勞動市場的法規架構仍優待有長期工作和固定作業流程的專職身分者,彷彿倒退到過去至少在某些地區以所謂「典型僱傭」(standard employment)為常態的短暫時期。歐美微工作持續成長,恐怕讓越來越多工作者無法獲得專職工作才有的保障。事實上,隨著經濟體系中其他領域對人力的需求嚴重下降,使得歐美的工作者越來越將微工作視為全職工作,而南半球此現象更早已發生。更有甚者,隨著微工作越來越盛行,範圍可能不再局限於零碎工作,而是擴散到任何種類的專職工作。雖然許多工作以長期專案和職位的方式進行較有效率,但更多白領工作(例如會計、金融、文案、翻譯等的部分內容)也未嘗不可細分為零碎任務,尤其是在這些角色自動化程度越來越高的情況下。這趨勢恐怕將使越來越多專業人士要以狩獵採集的方式賺取薪水。

因此,微工作其實不能算是「創造工作」的新方法,如世界銀行撰寫的鼓吹報告和文章所說那般—其中一篇便宣稱:「百萬份任務案件能帶來數千份工作。」事實上,這種文章倒置了體系的邏輯:體系的目的是把數千份工作轉變成數百萬件任務案件,而任務案件卻無法輕易變換成工作。恰巧與新自由派樂觀主義的美好奢望相反,微工作營造出的幻覺就跟非正式部門營造的一樣,就如戴維斯的總結:「它所產出的工作,不是靠進行新的分工,而是把既有工作切割成碎片,因此收入也跟著被細分。」工作者以各種取自於其他工作殘骸的低技能勞動湊合生計。若說經濟的剩餘邊角能在湊合後成為某種類似於專職工作的東西,無非就是世界銀行用陰森魔法煉成的科學怪人。

可見,全球微工作盛行是危機發生的堪憂症兆,絕非勞動市場運作健康的跡象;在此危機處境中,零碎任務案件被佯裝成正常就業,以便掩蓋使得像樣工作僧多粥少的嚴重過剩人力。如同過去的積累體制,平台資本主義蔓延全球,不斷追擊著生活悲慘、黯淡無光以及尚未在就業市場上立足的人。只不過如今,拜資訊、通訊技術和機器學習所賜,它能找到真正無處可去者—在這個劫難不斷的星球上勉強存活的裸命。平台資本主義並沒有像先前的體制般為勞動人口製造出各種新的專職工作,而是有效地讓他們永遠淪為在市場中無處奔逃的儲備軍,待工作案件需求發落。

作者簡介:菲爾・瓊斯(Phil Jones)

《衛報》和《開放民主》(openDemocracy)專欄作者,目前於英國薩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擔任博士研究員、非營利研究組織Autonomy Digital hub團隊成員。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商周出版《為演算法服務的免洗人力:平台資本主義時代的勞動與剝削》

責任編輯/郭家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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