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撿骨歲月

2017-04-21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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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墓園中的身心反應,究竟是體質本然,還是心理促成?自然的,還是文化的?抑或「超自然」的?都是我沒有辦法釐清的。這正是「你說沒有,它卻有;你說有,它卻沒有」。在這裡,聰明的人就學會對「無形」說話。曾有一次,我帶幾位好奇的同學及所助理去曬骨場,順便請她們幫我拔屍骨上的牙齒。一位同學雙手緊握,不敢動作。另一位所助理則蹲下身,一面拔,一面說:「是羅老師要我拔的,有事情去找羅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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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倉公墓管理員常指引我去看墓園中「特別」的東西,她說:「反正你沒有什麼忌諱!」的確,我去墓地最初的田野工作是照相。我找尋斷壁頹垣,被蔓藤纏繞,開出野花的墳墓;我也被殘破不全的,尤其是盤據昆蟲的破骨甕吸引。我每看到碑上刻有與我同年生,以及刻有「無名女屍」或「不詳男」的墓碑,一定駐足攝影。我常在傍晚,於慈濟校園內打了飯菜,然後騎摩托車繞到空曠的墓園裡,一個人(也許還伴有許多「好兄弟」)用餐。

人類學者都知道「什麼人做什麼研究」。照這樣說,要做「撿骨人類學」,必須具備幾個基本條件。第一,當然是對於死亡、屍體、墳墓沒有忌諱。其次,對於無規畫的墓園要有耐性。因為墓的形制、方位、高低不一,行動務必謹慎;且蚊蟲出沒,過敏體質者千萬另選題目。此外,最重要的,當然是不可違背「『參與』觀察」傳統。這有什麼必要呢?有一次,廖甲樹撬開棺蓋,但無法整個移除,我馬上放下相機,一頭鑽到棺蓋下,用頸子、肩膀抵住,好讓他在棺蓋下慢慢撿骨。後來與他的朋友吃飯,他總是把這件小事提了又提,說我「不惜腳手」(台語)。他的朋友紛紛來問我各種問題,我享受著如Geertz參與鬥雞者倉皇逃亡之列,次日被問50遍的虛榮感!

這一段歲月過去了。回首我短短的學術旅程,從研究算命到氣功至於撿骨,都不離身心。做為研究題材,我是在研究「他人」,但是做為研究主體,是「我」在研究。我從他人看到了我,從而推想群體;我又從研究看到了人生,從而揣摩文化。研究工作是我的學術責任,而每一個研究階段的主題,則是基於生命中的機緣。如果說生命是一條長河,那學術何獨不然。我感激我的水中有別人的水,那些過往與現在,無數人的哺育與祝福。

(本文曾刊於「人類學視界」第三期)

文/羅正心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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