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而說起媽媽很愛唱歌,一面做菜一面唱白光的歌:「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她學一代妖姬那低沉慵懶、彷彿身著薄紗攲臥在床的嗓音,維妙維肖,自己也覺得好笑,笑完咬一咬嘴唇暗自罵聲:「糟了,這歌更暗示了!」立刻倉皇支開,改說媽媽愛黃梅調,如何如何陶醉,她跟著會唱大半本《梁山伯與祝英台》,「遠山含笑,春水綠波映小橋……。」悠揚婉轉,才子佳人的淒美故事,一開始總是春光明媚的。
她提及曾與媽媽對唱幾處經典段落,她唱凌波演的梁兄哥,媽唱樂蒂演的祝英台,母女倆乘著歌聲的翅膀,同飛共醉,忘卻身分,不知身在何處。那是最幸福的時光,一切如詩如畫如歌。後來,媽臥病在床,被磨得了無生趣,她邀她對唱《梁祝》,媽枯槁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開口勉力發出聲音,卻是沙啞伴著嗽聲,搖搖手唱不下去。她一人分飾兩角,〈樓台會〉,恢復女裝的祝英台對前來求親的梁山伯唱:
「白玉環與蝴蝶墜,蝴蝶本應成相對,豈知你我自作主,無人當它是聘媒。」碎了心的山伯唱:
「縱然是,無人當它是聘媒,我也要與妳,生死兩相隨。」
媽閉著的眼,流了淚。她唱到「生死兩相隨」,心如刀割,也唱不下去,抱著媽,放聲哭起來。
沉默。往事似蜘蛛,在她身上吐絲結網。
他說:「抱歉,妳得了獎應該開心的,卻讓妳感傷……。」
夜像一群黑蝴蝶飛來,繞著他們,往事雖然如煙,但因為青春,因為說者與聽者如此專注且沉醉,那煙流了蜜。
「我該回家了。」她說。
「可不可以,給我妳的住址?」
她還未點頭,他已遞來紙筆。互留住址之後,他陪她去等公車。兩人依然沉默,卻在有意無意間眼光相觸又閃開,都不希望公車太快來。
臨睡前,她在札記上寫著:「那麼輕易對一個陌生人吐露深沉的痛苦,是這痛苦不夠深,還是他不是陌生人?」
幾日後,他寄來一封具有決定性的信,信末附了一首詩,其中幾句意有所指:
「驛站中途 雨
落在馬頭琴上
翻過這座山
哀歌也該放晴了」
更華美的自己
繼續寫這本「半畝」。不連續的時間,但連續活著。種植生活,收割糧草,豐富了記憶的倉廩。
有點萎靡的早晨。坐在書桌前,啜飲第二杯烏龍茶,從門口吹進來的風也有點萎靡,一路打呵欠。什麼也不想做,聽風掀動桌上的紙片,沙沙的聲音,遠一點是巷子裡兩個鄰居媽媽的談話聲,似乎跟失眠相關,喧囂且帶著塵世的活力,這麼大聲當然要嚇跑睡眠精靈。今早起來,意識的流動不夠輕暢,像泥沙淤積的河川,魚蝦因缺水而喘息,吹來的這陣風只能喚醒芒草無法清除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