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字畫與中餐廳

2016-09-25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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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字畫之外,在仁愛路上的「北平都一處」還添上了油畫。(胡又天提供)

老派字畫之外,在仁愛路上的「北平都一處」還添上了油畫。(胡又天提供)

從小跟大人在市內四處覓食,凡聽說附近哪裡有家不錯的餐廳,便不免去試他一試;十幾二十年下來,對這人文薈萃的台北的飲食文化,也算小有心得。而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我逐漸發現了一種有趣、而且很值得作為食家參考指標的現象,那就是:好的中餐廳,多半有不錯的字畫;有好的字畫,餐廳多半不會差。也就是說,字畫與餐廳的品質,是有關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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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如此,但該如何解釋呢?我想,中華文化與飲食的相關係數一向極高,中國的文人、學者與藝術家,往往是深富文化涵養的食家,所以餐館裡掛著字畫,也就是掛著文化的背書。如果字畫是別人畫給店家的,便可視為名家的肯定;如果字畫是老闆自己畫的,請問,有文化涵養的人來從事飲食之道,品質會差嗎?

字畫的來源,還有別人贈送的他人作品、店家請人畫的,或是買的幾種可能。這些就未可視為直接的背書,但我們也可以從中審視店家的藝術品味、文化水準與交誼。

我把這發現命名為「字畫理論」,這理論一般只適用於中餐廳。這不只是因為西餐廳不掛中國字畫,而是因為中國菜是我們的東西,字畫是我們的文化,畫字畫的是我們的人,是以我們最容易究其淵源,察其關聯,品其韻味。非中餐館而掛字畫的,如日本料理店,我們就很難評估其字畫的份量與意義,況且,本地日本料理店的字畫可能只是店主買來的裝潢而已。中餐館的字畫,就不只是裝潢,而還承載著人情、文化,還有,歷史。

一九四九年後的台灣匯聚了中國各地的飲食文化,尤以台北為甚,一家家的餐館,照顧了多少食客的腸胃與鄉愁。杯光箸影間,食客與老闆也容易交上朋友,或者本來就是朋友,其中的騷人墨客雅興一發,或基於店家的請求,一幅幅的字畫,就上了牆壁;水墨底下的情誼與故事,也就封存其中啦。

最顯著的例子,應是鼎泰豐。信義路上的鼎泰豐本店,四個樓層,牆上都是歷年積累的各家字畫,可以看出它的大名不是一天造成的。食客到此,不只是吃,觀賞這些字畫以及背後的故事,也是品味。都說日本人來台北觀光,第一要去的是故宮,第二就要去鼎泰豐;鼎泰豐的字畫雖不能與故宮的國寶相比,但是情誼悠長,與我們的故事及無數遊客的旅程同在,這就是歷史,就是文化。相比之下,同樣是鼎泰豐,近年開的忠孝東路分店品質雖然一樣,但是缺了字畫,就覺得少了那麼點氣氛,那麼點讓餐館不只是食堂的東西。

(2016年補記:忠孝東路分店前幾年關了,外縣市與國外的分店倒是愈開愈多,我偶爾碰到,都在排隊,也就懶得去排。我家已經很多年沒有進去鼎泰豐用餐了,都只買他的菜肉與鮮肉大包回家自己蒸。)

仁愛路圓環附近以肉粽、湯圓聞名的「九如」,炒飯與菜肉餛飩亦做得甚佳。以前店裡的陳設雖然樸素,但牆上掛著一大幅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行書,我和老爸每次去,總要看上幾回「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老爸曾經讚嘆,說李白這樣是「最健康的人生觀」。如此邊吃餛飩,邊與古人神遊混沌,真是日常生活裡可貴的天倫樂事。可惜後來九如裝潢翻修,竟把這〈春夜宴桃李園序〉換掉了。現在九如也還有字畫,菜也一樣好吃,但我們仍不時懷念著那幅行書,希望店家哪天能再把它換回來。

(2016年補記:後來又重新裝修了一次,字畫又換了別的。白先勇小說裡的九如,就是這一家,官太太打完麻將出來吃一碗酒釀湯圓的。這裡飯麵、粽子、甜湯都長年保持水準,菜肉餛飩也可以買生的回家自己煮。)

是啊,有李白,這餐館的品格就不一樣了,李白真是餐飲業最好最好的朋友兼產品形象代言人。從仁愛路圓環轉敦化南路,記得「驥園」川菜館就也有一首李白的〈客中作〉:「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遙想古人宴飲的雅量高致,多令人神往!不過,我們不必只是神往,因為我們也能吃喝玩樂!來,驥園的宮保蝦仁,乾扁四季豆,豆干肉絲和油餅,再來鍋雞湯,包你賓主盡歡。

(2016年補記:古人有提到此詩的關鍵在「但使主人能醉客」,不明講這主人到底做得好不好,只用「但使」這個可以是假設、也可以是肯定的祈使句,講一個理想的情況,大家的面子便都過得去,也不違作者本心。而對渡海來台的那一兩輩人而言,關鍵便在「不知何處是他鄉」了。記憶所及,至少三家餐館,都有掛一幅寫著這首詩的字畫。)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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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李太白的歡聚路線、瀟灑路線,也有採取靜中理趣的店家。東豐街的「北平半畝園」,主營麵點,燒餅夾肉、花素餡餅、大滷麵、炸醬麵、綠豆稀飯加紅糖,再配一碟牛肚。這半畝園名稱的由來,應是早先它掛的一幅朱熹:「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人生的學問啊。也可惜,前幾年這首好詩給換下去了,然則現有一幅以「半生戎馬」開頭,每句第一字都是「半」的文章,講謙退知足的人生心得,亦足一觀。此外,這半畝園也還有張相當精彩的國畫:一整幅蔓生的葡萄,紫綠相間,晶瑩可愛,水墨而將光影處理得這麼生動,著實罕見。可惜畫上有局部發黃破損,更顯其價值。只忘了注意是哪位名家手筆?

(2016年補記:「問渠哪得清如許」,我初見以為「渠」指的是水渠,後來當兵讀公文,才發現「渠」是第三人稱,是「他」的意思。客語和粵語講的「佢」,就是「渠」的俗寫。我認為「佢」比「渠」合理又簡明得多,然而我們公文還在用「渠」不改作白話的「他」或者更文言的「彼等」、「其人」,似也有其道理。什麼道理呢?大概就和大寫數字一樣吧:「我現在不是隨便跟你指稱他他他,我是正式的、官樣的在講。」)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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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講學問,還有更有學問的。敦化南路梅花戲院對面的北方菜館「同慶樓」,前幾年從永康街搬過來的老字號。店裡最惹眼的,是孔德成先生題的四個古篆字:「蓴鱸味永」。一般人頂多認得出兩、三個字,能懂得意思的怕也不多,現在我也不妨和大家來復習一下。蓴,音純;這蓴鱸呢,指的是蓴菜和鱸魚;西晉有個張翰,在洛陽當官,卻時時思念江南家鄉的蓴羹鱸膾,結果有天就辭官不幹,說要回家吃鱸魚了,這就是「蓴鱸之思」的典故,引申開來,就是對家鄉味的無比饞人的思念。張翰是真的因為太想念家鄉味,或者只是藉為託詞,吾人不得而知,但這蓴鱸,這美味啊總是好的。所以孔德成先生為什麼寫「蓴鱸味永」?是啊,孔夫子是山東人,這北方菜,這家鄉味,這鄉愁,在台北,同慶樓。永者,悠長也。我不能確定我這樣理解正不正確,但我可以確定這裡哪幾道菜好吃,來一碟炒肉絲拉皮,蔥爆羊肉。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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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補記:後幾年同慶樓做了一個很大的地址門牌:敦化南路二段168號,就是炫這個「168」。)

仁愛路上,市政府和國父紀念館附近的「北平都一處」也是老字號了。這裡的畫卻特別,我看過印象最深的一幅是大陸畫家的油畫,畫北方的雪景與一個身著棉襖的小女孩,煞是逼真。此外這都一處最搶眼的是老布希與店裡員工的合照,可見它名聞遐邇,店主視界也開闊,有那心去弄一張大陸的油畫。步入此店,所感所覺便是身心裕足之後所沉澱下來的一方典雅,一無誇飾富麗的做派。前清貴族的風格,這裡也還無形地保留著啊。什麼是「故園情」?這就是。

(2016年補記:現在我們看到這種描述,很多人馬上就會想:這是想像的,這是建構出來的。我當年這麼寫,難道不清楚這點嗎?答案是清楚得很,我們當年看最多的就是這種論調了,所以我故意這麼寫,延續建構的路數,和解構對著來。限於篇幅和當年的學識,我未能開展更有趣的討論;現在想想,掛大陸油畫和老布希合照,應該都是1990年代初期的事,那是兩岸開放還不久,台灣最風光,似乎最能在美中台三邊關係上有所作為的時候,這家餐廳的一貫風格和新掛上的油畫與照片,也體現了一種充滿自信與希望,而又兼具人文關懷的雄心,真是令人懷念的建構與想像。此中必然尚有許多故事,有待前輩大德補充。)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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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餐廳會把報章雜誌對它的報導貼在牆上,代表本店是受到肯定的。然而,字畫看起來總是比剪報優雅得多,或許可以說,這是直接廣告與「形象廣告」的差別吧。也有許多作興請光臨過的名人簽字、拍照留念的,如永康街被評鑑為「五牛級」的「老張牛肉麵」(招牌上寫「五星級」,可畫的明明就是五頭牛),除店內橫幅「老張牛肉麵」頗有厚實氣派,門口也有一些明星的簽名。還有忠孝東路216巷靠延吉街的陜西館「勺勺客」,店裡不掛水墨而掛陜西的民俗藝品,白牆上也有許多粗黑簽字筆的藝人簽名,其中最顯著者是《老夫子》的作者王澤,姓名下面就畫了一個老夫子──這也是當代的「題壁」了。

(2016年補記:還有一個醒目的題字是吾爾開希,他在很多餐館都有簽名,令人覺得他這些年滯留台北,也就是吃了。我曾和友人對此指指點點,嘆息一番;但後來又聽說吾爾開希多年來有些進境,待人接物也頗誠懇,反觀同期的王丹則執見愈深,再三破格,於是吾爾開希這些題字又顯得有些可愛了。作品的風評和主人還是會有關聯的,就像《老夫子》前些年也被爆說老王澤是抄襲1940年代同名漫畫的,傳到小王澤以後的這些年也實在都沒什麼進步,我再看到那張笑臉,也就變得嘆息居多了。)

我叔叔說:「在台北,就是吃。」我深以為然。台北誠有千般萬樣的歷史與文化,但沒有一樣比吃來得更普通實在。都說這是個日漸疏離、淺薄、虛無、異化的什麼後現代社會;身為傳統的愛好者,也著實難免為種種現象感慨,但我們何必悲觀?看看餐館裡的字畫、題壁,看看碗盤中的佳餚,再看看旁邊歡聚或小吃著的青壯老少,這些,不是活生生的嗎?想想這日復一日不斷上演的場景,以及千萬人在其中投注的千萬心思,中華文化,畢竟是綿延不絕的。──只要我們還懂吃、還會吃,中華文化就不會亡!吃,吃吧!

(2016年補記:當年這篇文章夷然沿襲中國認同,不與當令的政治正確稍作妥協,不配合本土意識婉言分說;對這些餐館與文化的族群、階級屬性,也絲毫不作反省與檢討──這些都是故意的。現在重寫的話,我會委婉一些,不過主旨還是會放在享受、擁抱這樣的文化與情懷,而不是批判它。現在不少新的餐飲業者,編故事、作文創,需要的也是捧場而非解構。如果有什麼令人失望的地方,大概都是因為大家並沒有把那理想做實,所以我們再努力把它做實就好了。)

2016年再補:

還有一種字畫值得一提,就是寫得像他賣的那種食物的字。例如忠孝東路216巷的玖公豆花: 一看就有豆花那種顫巍巍的彈動的感覺,我把它稱作「豆花體」。在台中,我也看過一家牛肉麵館的字,是粗大圓潤靈活的「麵條體」,可惜忘了店名,也沒拍照。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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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生猛的是香港:深水埗的「蛇王善」,配上飽滿如蛇、源遠流長的「秋風起生蛇肥」,這真是最好的商業書法。其實,你去點蛇羹,上桌的蛇肉都已拆成細絲,不會像傳說中台北以前的華西街那樣掛著一條條生蛇來搶眼。掛生蛇,可能招致恐懼和惡感,而香港這裡使用「肥蛇體」來擔負引起想像和食欲的工作,境界便高得多。或許當初他們並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自然就這樣做了,然而這之中便有無數值得我們汲取的智慧與古意。

胡又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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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戀戀台北》2005年9月號,現稍作增補,重發以饗讀者。值得欣慰的是,本文提到的餐館都還在,也保持著水準。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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