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魯迅筆下的墨子──反襯庸常灰暗的人性

2016-03-1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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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節基本是從《墨子》內文改寫而來,故意讓後世才傳入中國的玉米、辣椒等物出現,是魯迅這本《故事新編》裡常用的手法;他應該知道古代還沒有這些的,這樣寫,或許是如他自己所說,「油滑」一點地拉近與現代讀者的距離,我們現在通俗的史論與講座,也會這樣打比方。也有較真的讀者認為魯迅先生不應該犯這樣的歷史錯誤,然而小說的重點畢竟還在人的想法與作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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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州文化長廊的墨子像(車易網)
滕州文化長廊的墨子像(車易網)

鄭問漫畫,把公輸般畫得比較心胸狹窄一點的樣子,對墨子大約是三分敬佩、七分不服氣吧,也沒畫他落敗後的發展。這篇〈非攻〉則將公輸般寫成一個比較磊落的匠人,落敗後也心服了;然而,對墨子臨走前所講的大道理,公輸般大概還是持保留態度的:「想了一想,便將雲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後房的箱子裡。」他想了些什麼呢?放進箱子,來日不也可能再拿出來嗎?到底怎麼樣,我想魯迅也不知道。這耐人尋味之處,是短篇小說的大趣味。

最後一段更有趣了:除了「募捐救國隊」是影射當年國民黨辦的一些只募款不做事的機構,結尾兩句「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的倒楣形象,和鄭問筆下在雨中繼續昂首前行的墨子師徒,截然相反。魯迅也沒有俗套地寫什麼「然而墨子的戰鬥仍在繼續」,而是就這樣就完了。

為什麼魯迅會這樣寫?為什麼他會想這樣寫?

就我們對魯迅的瞭解,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在冷峻中有著熱心的懷疑主義者,對一切大道理都抱持著不信任的態度,然而也不願絕望。於是一方面,他對古今人事,常能發出深入刻骨的譏評;但另一方面,對於墨子與墨家門徒這些真正腳踏實地、犧牲奉獻的義人,他總也會帶著敬意去描寫。這敬意又是極有分寸的:魯迅向墨子致敬的方式,不是俗套地將之拔高成為偉人,而反倒是盡量多寫他固執、迂直的一面,又去設想他晦氣的樣子:「鼻子塞了十多天」,很合理,看起來也有些滑稽,然而墨子仍是那樣認真的一個人。雖然他的理念仍未被公輸般全盤接受,也應該永遠不可能實現,然而我們可以記住,我們應該記住: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出過這樣的一個人。

魯迅沒有再對墨家思想發出什麼議論,然而他對墨家的看法,其實也都包裹在這篇小說裡了。而除了這篇〈非攻〉的本文,我們或許也應該注意到,在新文化運動之後的那十幾年,正是「墨學」被各種空想文人和民族主義者吹得最厲害的時候;就像〈阿Q正傳〉開頭故意耗費大把筆墨去考證阿Q祖上可能是什麼人,諷刺了一下當年「整理國故」的風氣,這篇〈非攻〉細寫墨子凡人的、被冷落的、倒楣的一面,也可能是有意煞一煞那些造神運動。

我們現代,其實也不乏墨子這樣堅毅、固執、身體力行的理想主義者,而有著自己一套現實盤算的我們,也不太可能真心去同意他、追隨他的理念,頂多是給予尊敬吧,差一點就要冷嘲熱諷。而如果這理想主義者剛好槓上了你,你是不是會覺得很麻煩呢?怎麼辦呢?又當看到人家像墨子被巡兵趕走一樣遭了晦氣,你是否會鬆了一口氣,想著理當如此?

魯迅的偉大,就在這些庸常而灰暗的描寫。比他稍晚一點的漢娜鄂蘭,在納粹德國瓦解後總結出了一個「平庸之惡」的概念,然而或許魯迅早就認識到了,只是因為中國人的平庸之惡太過尋常、太過氾濫,爛又爛在自己的醬缸裡,沒能像猶太集中營那樣震驚西方世界,所以我們才沒有去搶這個理論的首創吧。

〈非攻〉實在還有許多可以挖掘的地方,不過再講下去,就是我們的繼續創作,不是原作了。下期講《墨攻》。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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