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飄渺的「護國神山」美譽，台積電最名正言順的冠冕應該是「奇蹟製造者」！無論是較早期從篳路藍縷的艱辛到坐穩全球晶圓代工龍頭寶座，壓倒王永慶的「經營之神」光環而持續多年連霸「標竿企業」和「夢幻跳槽企業」等排行榜首位，還是近年台灣房市的「房價推手」，和股市的「拉積盤」與「ETF含積量」等等，任何一項奇蹟都足以令台灣其他上百萬家企業的老闆羨煞也愧煞。
面對台積電在經濟、房市、和股市所創造的奇蹟，任何批評都很可能被一般民眾視為「雞蛋裡挑骨頭」，遑論在台積電享有「護國神山」美譽之後，那群抗中保台大軍隨時待命的集體出征了。然而，沐浴在台積電所創造的奇蹟神光之中，政府和民眾堪稱面子十足，甚至敢於對美、日、德等國指點江山，但有幾個人省思過，台積電究竟是讓我們的裡子變得更厚還是更薄？
股市不再是國家經濟的櫥窗！
不談台積電那「吃電怪獸」的本質，先用最近的股市奇蹟來打臉行政院長陳建仁所言的「股市是國家經濟最好櫥窗」。如表1所示，3月7日和8日這兩天， 台積電都創造出「力挽狂瀾」的奇蹟──近千檔上市股票跌多漲少，漲跌比例分別約為1比3和1比4.3，甚至83 檔半導體股也分別有64檔和66檔下跌。然而，因為台積電的大漲加上部分半導體股的跟進，加權指數最後分別上漲了1%和0.47%，8日當天早盤甚至一度衝破兩萬點。
這兩天的奇蹟都是違反常理的「獨木支大廈」，而原因就在於對台灣證券交易所這個資本主義戰場而言，早已經是「台積電一個人的武林」──美股榮耀七雄（Magnificent Seven）合計只占S&P 500總市值的兩成出頭，就引來市場廣度不足的疑慮，而台積電這檔「權王」卻獨占了加權指數的三成左右！
這種舉世罕見的市值集中度，自然會衍生某些前所未見的影響。首先受到影響的當然是考慮市值集中度的分析方法，例如已有百年歷史，其研判結果必須用市場廣度來確認的道氏理論（Dow Theory），以及完全仰賴市場廣度來研判後市的騰落線（Advance-Decline Line; ADL）等──表1所示的奇蹟發生之際，玩股網所追蹤的騰落線連續兩日大幅走跌，同時衍生了「目前做空：大吉」的建議！
但最重要的影響其實落在總體經濟層面。陳建仁所言在正常狀況下其實完全正確，經濟學家普遍同意具有代表性的股價指數是最好的景氣領先指標，問題在於台積電那「一個人的武林」並不是正常狀況。
以加權指數2萬點且台積電8百元為例，在其他近千檔股票不動如山之下，台積電每漲跌1元，加權指數就會隨之漲跌7.5點。按照這種方式概略估計，過去4年加權指數上漲49.7%，但台積電上漲79.2%，因此排除台積電的影響之後，加權指數只上漲了25.9%，也就是相當難看的平均每年只上漲5.9%！
這個事實顯示，納入加權指數變動率的經濟指標，都已經無法反映真相。換言之，景氣領先指標不能充分反映台灣整體經濟的走向，景氣對策信號不能充分反映台灣整體經濟的現況，兩者都有相當高的比例只是反映台積電這家公司的營運狀況，那麼這些指標還有什麼作用？讓執政團隊享受經濟高成長的榮光，並且有客觀數據可以否定大多數產業、企業、和勞工的處境都日益艱困的事實嗎？
壓低資本效率幫老外賺錢？
嚴格說來，問題並非完全來自於台積電，而是台積電所在的半導體製造業，但政府的經濟統計並未將半導體製造業獨立出來，因此只能針對涵蓋面較廣的電子零組件製造業來討論。
該產業從民國80年起算迄今，每年創造的名目GDP成長了40.6倍，扣除物價上漲後的實質成長仍達到24.7倍，而這也是過去30多年來，台灣的經濟得以持續快速成長的關鍵。如果扣除該產業的影響，台灣的名目GDP只成長3.3倍，而實質成長更是不到1.7倍！
執政團隊有政績，民眾享有優越感，在感覺臉上有光，虛榮心獲得滿足的同時，有幾個人注意到扣除該產業的影響後，台灣30多年來的實質GDP成長率居然還不到1.7倍？又有幾個人注意到這個產業所創造的經濟成長果實，究竟是怎麼分享給台灣社會的？
表2針對去年底出爐的111年資料，比對了電子零組件製造業和其他產業的GDP組成。橫向比較表中的數字即可看出，首先是因為政府的鼓勵外銷機制，該產業繳納的生產與進口稅少得可憐，其次是該產業所創造的財富當中，屬於勞工的受雇人員報酬遠低於其他產業，而屬於業主的營業盈餘卻遠高於其他產業。
最重要的是固定資本消耗那一列顯示，這個產業所創造的財富當中，有將近3分之1是來自於既有投資的回收，遠遠高出其他產業。這點意味著資本運用的效率偏低，該產業每消耗1元的資本，只能創造出0.77元的受雇人員報酬和1.26元的營業盈餘，遠低於其他產業的3.53元和2.45元。
以宏碁集團創辦人施振榮提出的微笑曲線而言，這點代表台灣的經濟成長模式仍然和幾十年前一樣，奠基於最辛苦但利潤最低的製造，唯一差別只是由勞力密集轉為資本密集──當然有例外，正如聯發科就是站在知識密集的研發設計領域，而這也是孫運璿和李國鼎當年共同促成新竹科技園區設立，但早已埋沒在半導體製造的光環中，被絕大多數國人所遺忘的初衷！
當然，包括半導體製造業在內，電子零組件製造業的高速成長不只是讓台灣人有面子，也讓其大股東和中高階員工享有優渥的投資報酬與薪資待遇。雖然直接受惠的人數應該遠低於5%，但其消費衍生的外溢效果足以讓不少國人間接受惠。然而，我們也應省思，為何在美國前總統川普讓保護主義重新抬頭之前，歐美並未積極發展高度資本密集的半導體製造業？
常見的薪資成本高、勞工不耐操等解釋都不是重點，否則DRAM大廠美光（Micron Technology）跟本活不下去，關鍵在於資本運用效率偏低的「太燒錢」──早在幾十年前，矽谷募資市場的標準模式就是資本運用效率優先，當時募資簡報的主調必定是「三、五年內上市，成為市值百億美元的獨角獸企業」！
實際上，資本運用效率偏低和勞工低薪一樣，都是讓當事人無法獲得接近甚或超越全球平均水準的報酬。那麼，從中央的政務官和技術官僚，到經常接受政要資詢的學者專家甚或財經網紅，是否應該跳脫經濟高成長的幻覺，指出台灣社會究竟缺少哪些元素，讓台灣在國際市場上只能做「企業對企業」的生意，萬般辛苦的降低成本幫老外賺錢，藉以換取偏低的投資報酬，然後還要戰戰兢兢的唯恐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等國追上來？
勞工貧富差距正當化，會更幸福嗎？
兩個高大上的議題之後，還是要回到處境最差的一千多萬勞工朋友。「處境最差」這4個字不是隨便說說，從民國90年迄今，工商業勞工的實質總薪資只提高了8.4%（政府未發布農業、軍警公教、職業團體、及其他非營利組織的薪資統計），但同期的實質經濟成長率卻高達8成多，這點意味著經濟成長的果實只有10分之1讓全體勞工分享，堪稱是「台灣錢多多，但多數勞工分不到」。
如果只是實質總薪資提升有限，那麼在「彼此彼此」之下，許多人還可能因為生活無虞而無所謂。但很不幸的，半導體業的一般薪資水準公諸於世，於是除了豁達且好運的勞工還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之外，其他勞工則普遍陷入「人比人，氣死人」的困境，即使自己不比，親友和初見面的陌生人也會比，然後把窮人刻板印象中的懶惰、無能、與低賤加諸這些勞工身上。
以上市半導體業者111年的資料為例，非主管職全時員工的平均年薪接近於200萬元，相較於擊敗眾多競爭者而前往國立大學任教，或通過高考一級取得薦任九職等公職的博士，這個數字足足高出一倍有餘。
如附圖紅色部分所示，這個數字也相當於台灣工商業全體勞工薪資的前1%。但由於半導體業當中有不少稱為「產線」的技術員，因此工程師及以上的中高層年薪絕對不止於此，例如台積電非主管職全時員工的平均年薪達到317萬元，而且該公司有將近30位副總經理，年報中並未詳列其薪資和其他報酬，但指出「全部5千萬起跳，過半數破億」。
以薪資而論，這些半導體業中高層已經足以讓全台灣9成9的勞工仰望，但他們只是普通勞工，而不是全台灣只有數萬人，需要通過漫長知識研習和臨床訓練的西醫，也不是只有數千人，需要在地面課程和飛行時數上都符合要求的機師。雖然有部分人理解到，正如同航運業的機師和船長，半導體業必須「全球獵才」，因此中高層的薪資水準不能遠低於國際行情，但大多數人不會想到這點，於是半導體業中高層的一般薪資水準，就成為台灣社會最常見的比較標準之一。
學界早已證實，在知道自己的所得或財富層級之後，上位者普遍覺得所得或財富的巨大差異是理所當然，對自己所處的層級心滿意足，但下位者卻普遍覺得所得或財富的巨大差異，是社會制度不公平所致，對自己所處的層級忿忿不平。
不難想見，台灣社會將會有許多勞工，因為薪資水準遠低於半導體業中高層，衍生出「相對貧窮」的對比而感到憤怒與委屈。但是在無法藉由買房存股而加入「資本家」行列之下，他們會如何處理日常生活中經常面對的嘲諷、鄙視、和壓力呢？而在經濟持續成長的同時，絕大多數勞工所面對的卻是實質薪資近乎停滯不前，只有那群半導體新貴享受到經濟成長的果實，那麼他們會快樂、幸福感滿滿、對生活高度滿意嗎？
以上三點，並不是在否定台積電和其他半導體業者的存在價值和既有貢獻，而是指出台灣半導體業的發展已經脫離台灣社會的常軌，遠非孫運璿和李國鼎等人所能預料，可能隨之衍生重大問題，不宜等閒視之。
＊作者為大學退休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