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回首憲法來時路─解讀遭國共夾殺的張君勱

2024-03-10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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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中國歐洲考察團在巴黎的合影。右二為蔣百里、左五為梁啓超、左二為張君勱。左一應為1919年巴黎和會中國五人代表團之一的劉崇傑.(維基百科)

1919年,中國歐洲考察團在巴黎的合影。右二為蔣百里、左五為梁啓超、左二為張君勱。左一應為1919年巴黎和會中國五人代表團之一的劉崇傑.(維基百科)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特別為訂定憲法而在南京召開的國民大會三讀通過了《中華民國憲法》,也就是今天仍然在臺灣施行(經過多次重大修訂),作為中華民國國家存在理由基礎的根本大法。這部《憲法》是由張君勱起草,主要經王寵惠、吳經熊修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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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照理說應該給予張君勱崇高的歷史定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在一九四九年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張君勱創設這部《憲法》的事蹟,當然不被承認,更糟的是,因為他在國共內戰時期和國民黨合作,曾公開反對共產黨,毛澤東親自將他列入「頭等戰犯」的名單。

那在繼承中華民國,號稱實施《中華民國憲法》的國民黨這邊呢?張君勱得到的待遇也沒好到那裡去。早年他組織「國家社會黨」挑戰國民黨和蔣介石的權威,不只因而被軟禁,甚至還遭到暴力綁架。國民黨失去大陸江山之後,張君勱沒有來臺,輾轉去印度、印尼、澳洲,又在美國待了很長時間,並且積極參與在香港的「第三勢力」。他提倡民主就必然批判蔣介石和國民黨,別說得到「憲法之父」的隆崇尊敬,甚至被在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視為仇敵。

從一個角度看,這樣的人生轉折實在是倒楣得沒有道理,不過如果仔細追索張君勱一生思想行事,會得到相反的結論:他如此投入於憲法的研究,衷心相信憲法法理,那麼在複雜扭曲的民國政治局勢中,幾乎就必然得到這樣悲劇性待遇。他的一生最清楚地映照出了什麼是民國政治,以及在民國歷史現實中,要思考政治道理、要設計政治體制、進而還要依照道理參與政治,是何等困難的事。即使聰明、認真、努力如張君勱者,都只能在困難中換得悲涼與遺憾的人生際遇。

以「憲政」結束國民黨專政的「訓政」

張君勱起草的《中華民國憲法》在大陸只存在了短短的三年時間,然而甚至不用等到一九四九年這部《憲法》在大陸被取消,不用等到毛澤東宣布張君勱為戰犯,表面上張君勱的憲法學者生涯到達高峰頂點的一九四六年年底,他的處境其實就已經很艱難了。

一九四六年初,為了處理抗戰結束後的國政,尤其是解決國民黨和共產黨間的緊張,國民政府在重慶召開了「政治協商會議」。張君勱接獲催告通知,從法國趕回參加。會議在一月十日開幕,十四日的第四次會議中,將張君勱選為「憲法草案組」的委員,而一直到十七日下午,張君勱才首次出席會議,「政協會議祕書長」雷震宣布張君勱到場,會上響起了熱烈掌聲。

「政協會議」的目的,是促成國共合作,於是非國非共的「民主人士」扮演了重要角色,擴大歷史的視角看,這其實是之前「國民參政會」功能的延伸、轉型。

一九四〇年,蔣介石遭遇了空前的挫折與挑戰。汪精衛從重慶出走,經河內去到了南京,以國民黨的名義和日本人合作,成立新的政權。抗戰進入艱苦的第四年,而歐洲也爆發了大戰,美國仍然置身事外,於是在重慶有了愈來愈高的呼聲,認為從現實上看,蘇聯幾乎是唯一還有可能提供奧援的力量。

三月五日,張君勱在《大公報》發表文章,明確主張中國、蘇聯兩國密切合作,「中國強盛之後,足以防阻帝國主義之聯合反蘇運動;蘇聯之強盛亦足以保障中國之自由,不致再受外力之侵凌。」期待在《蘇芬(芬蘭)和約》成立之後,蘇聯能增加對華援助,並支持中國之立憲運動。

此文的奧妙在於為什麼和蘇聯合作會扯到「中國之立憲運動」?那是因為國民政府要「聯蘇」,不能不通過中國共產黨,也就不能不解決過去從「清共」、「剿共」一直到「西安事變」的新仇舊恨,而「立憲」被視為是能夠終結國民黨一黨專政,容納共產黨的方式,「立憲」、「行憲」而能讓共產黨參加政府,再推而能引入蘇聯對中國戰局的援助。

這不是張君勱一人的空想,而是切中當時現實難局的必要辦法。「國民參政會」在一九三八年成立,張君勱從第一屆就被遴選為參政員,並被推定為「第一審查委員會召集人」,這個委員會是負責審查軍事、國防議案的。到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一屆國民參政會第四次大會閉會式時,蔣介石以「議長」身分宣讀閉會詞,並宣布成立「憲政期成委員會」,委員名單中張君勱列名第一。

到一九四〇年三月,「憲政期成會」的第三屆會議中,就通過了一共一百三十八條的《憲法草案》,由張君勱撰寫草案說明書,接著在四月五日召開的「國民參政會」第五次大會中,正式討論「『憲政期成會』草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修正案與建議案」。

和「立憲」同時推動、進行的,是國民政府的開放政策,於是一九四〇年年底,就在重慶新村張君勱家的一場聚會中,有了成立「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的構想。

與此關聯並進的,是勸說、拉攏中國共產黨派代表參加「國民參政會」。這步驟與架構很清楚:以「憲政」結束國民黨專政的「訓政」,擴大戰時政治參與;由「中國民主政團同盟」扮演折衷緩衝角色,讓共產黨也能加入;再透過共產黨去尋求中國當前迫切需要的蘇聯援助。

《中華民國憲法》甲種本之一,全體制憲國大簽名鈐印以示負責。(作者提供)
《中華民國憲法》甲種本之一,全體制憲國大簽名鈐印以示負責。(作者提供)

然而要再造國共合作基礎,不是那麼容易。雖然周恩來特別到重慶負責協商,但一九四一年初,中共中央還是否決了加入「國民參政會」的提議。幾經折衝,到三月一日第二屆「國民參政會」正式開會,共產黨仍然確定缺席。不過另一方面,受到相對開放局勢的鼓舞,「民主政團同盟」持續推進,三月十三日仍是在張君勱家中,開了第一次籌備會,具體通過了十二條《同盟綱領》。

三月十九日,代表「國家社會黨」、「中國青年黨」、「第三黨」、「中華職業教育社」、「鄉村建設派」的十三人進行祕密會議,確定以「民主政團同盟」來統合國民黨、共產黨以外的「第三勢力」。而且還決定,因為在國統區不方便立即公開活動,所以派梁漱溟到香港辦報,建立言論陣地,宣傳「民盟」的政治主張,造成既成事實,逼蔣介石承認。

以第三勢力拉攏國共合作的破滅

不過這波的努力,遭遇了重重困難。首先是中共態度強硬,絕不加入「參政會」,只願意考慮參與「特別委員會」,必須掛黨的招牌,而且不隸屬於政府。很顯然蔣介石不可能同意這樣的條件,於是由「第三勢力」協調拉攏國、共合作的構想終究無功破局。

其次,蔣介石沒有那麼容易放鬆管制。二月二十五日,有五十家分店的「生活書店」突然被關,「生活書店」的創辦人、經營者,民國出版史上的傳奇人物鄒韜奮當時甚至還擁有「參政員」的身分,他憤而辭職,並且遠走香港,在給張君勱的信中說:「一部份文化事業被違法摧殘之事小,民權毫無保障之事大。在此中殘酷壓迫之情況下,法治無存,是非不論,韜奮苟猶列身議席,無異之侮……」

八月時,蔣介石又下令將第一任的「民盟」主席黃炎培派往南洋募集救國公債,黃炎培不得已,在出國前將主席一職交給了張君勱。蔣介石又透過張君勱的弟弟張嘉璈,表示願給予重金讓張君勱去雲南。

「民盟」仍然持續活動,先是提出了《十大綱領》,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又以張君勱領銜,和張瀾、左舜生、羅隆基等人共同發表了「實現民主以加強抗戰力量樹立建國基礎案」,明白要求:結束訓政、成立正式民意機關、不以國庫供黨費、勿強迫入黨、勿在文化機關推行黨務、保障人民種種自由、停止特務機關活動等,得到了涵蓋在野各黨派共二十三位參政員連署,讓蔣介石為之暴怒,甚至口不擇言對王世杰說出:「張君勱與德國及汪精衛有勾結!」的話。

對「民盟」和張君勱最徹底的打擊,發生在十二月八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正式對日宣戰,蔣介石企盼已久的美國援助實現了,當然就不再需要「民盟」中共蘇聯這條線的資源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張君勱本來要到香港,透過王世杰拿到了機票,卻在要前往機場時接獲通知,機票被取消了。然後原本為拉攏張君勱而特別成立的「大理民族文化書院」被勒令停辦,籌辦中的「民主政團同盟」機關半月刊停辦,更誇張地,從此有兩年時間,張君勱實質被限制行動,不能離開重慶汪山,就連出席「國民參政會」時,都有特務人員跟監。

這種情況到抗戰後期才得到改善。一九四四年九月,「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召開全國代表大會,決定將組織名稱改為「中國民主同盟」,張君勱被選為中央常務委員及國際關係委員會主任。

在這段期間,張君勱的弟弟張公權(即張嘉璈)在國民黨內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尤其獲得了蔣介石高度信任,大有助於緩和蔣介石對張君勱原本抱持的敵意。一九四四年年底,張君勱得以參加「太平洋學會」會議名義,和蔣夢麟等人一起出國,經印度前往美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時,張君勱仍在北美。戰後中國局勢首要處理的,第一是原淪陷區如何「接收」,第二是抗戰期間形成的「國統區」與「蘇區」(中共統治區域)如何整合,而兩者又盤結相關,不將後者安排處理好,必然會發生國共雙方爭奪「接收」之事。

因而從該年年底就準備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民盟」的能見度與重要性陡升,成為未來國政能否形成可運作秩序的關鍵因素。

*作者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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