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梅專文:亂世中的愛情─簡娥與潘欽信(3~2)

2024-02-25 07:10

? 人氣

抗日鬥士簡娥和來自北京詩人王露秋(左)、 作者王育梅(右)1998年9月攝於簡娥位於美國雅凱迪亞住宅後花園。(王育梅提供)

抗日鬥士簡娥和來自北京詩人王露秋(左)、 作者王育梅(右)1998年9月攝於簡娥位於美國雅凱迪亞住宅後花園。(王育梅提供)

愛情是用生命譜成…

1931年3月8日國際婦人節(婦女節)台灣新民報以日文刊登了如此的大標題「她們為何被稱是『女鬥士  』?!」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當時的記者針對這個醒目的題目討論簡娥與張玉蘭:「目前台灣解放運動可以說是寥落如晨星。但是在台灣農民組合裡卻有兩位勇敢的女鬥士–簡娥與張玉蘭。她們積極參與農民組合的各項活動,絕不亞於組合內的男同志;她們今日能有被肯定的地位,是經過一番艱辛的過程。…」

該報最後的結論是,「對簡娥與張玉蘭兩位女鬥士,是否能持續參與革命運動讓人心存質疑。」

不管是在台上或台下,總是慷慨激昂、不畏惡勢力反駁對方無理的簡娥和張玉蘭,私底下是待人親切、活潑大方,很得人緣組員。《農民組合》因為她們的加入,彰顯朝氣蓬勃,增添了組員們情感的融洽;頗受農民組合的看重。

1931年 5月底,簡娥被潘欽信提拔為台共黨的重要幕僚,雖是初次共事但彼此久聞其名,24歲的潘欽信展現的博學、勇敢與獨特的革命魅力,吸引簡娥。

自此,在農組運動與台灣共產黨組織,除了原來的楊逵與葉陶、陳崑崙與張玉蘭,又新增一對革命情侶潘欽信與簡娥。

羅馬‧奧古斯丁說:「在靈魂深處發現所愛,或尋回所愛,比一直擁有要快樂許多。」參加革命運動的人,當面對愛情和理想,又身陷危險與生死抉擇,是否有徬徨與掙扎?是否也蘊藏著複雜迷朔的情感,是浪漫或激情?或是彼此有堅定革命的理想信念而生死相依?!

年紀相仿又志同道合,相愛就成了自然的事。可是當他們用誠摯的愛與信仰成為革命伴侶時,遇到日警佈下了天羅地網要逮捕台共分子的危機。年紀尚輕的潘欽信和簡娥,堅定相信他們的戀情,是建立在共同理想與信念,只要不畏縮,必可以共度難關。

從事地下情報工作人員的作家紀剛說:「當年從事抗日地下情報的我們,就像簡娥與她的抗日同志們,彼此之間的交往,好似“今日見面,明日就說再見…”,甚至有時不得不表現得很無情。」,他也強調當處在暗藏殺機的處境時,想到「瞬間即是永恆」;動人的愛情悲劇因此浮現。

當女鬥士遇到革命家

在沒有遇到潘欽信之前,年輕的簡娥就認同「農民和工人在社會的階級( Social Class )」,替無產階級爭取公道,秉著關懷人道的精神幫助被迫害的婦女及勞工。

簡娥曾針對當時《台灣新民報》或是《傀儡新聞》對她參與抗日運動質疑分別澄清:「…我們參加台灣農民組合運動是純粹為反對殖民主義、支持無產階級鬥爭,不是為了與革命男同志談戀愛而參加農民運動。」

她並理直氣壯地說:「若是批評我們是為了找戀愛對象而拋頭露面參加各種活動,那麼請問離鄉背井參加社會運動的男士們,是否也是為了想追求某女士呢?」

當簡娥遇到潘欽信的那一天之後,這位有《革命女鬥士》之譽的她,被是戰友、是愛人也是她的領導潘欽信俘虜。有血有肉、有愛有情的簡娥,明知和潘欽信、和其他同志一樣,身陷生死未卜中,都不知明日是否還會再見,內心難免有絲絲的恐懼和不捨;因此他們更珍惜相聚的分分秒秒。

簡娥慶幸在漫長的革命運動上,有位好夥伴、好領導與她共同為台灣脫離日本的占領而進行強而有力的抗爭。

右一潘欽信與謝雪紅(中)。(潘欽信家人提供)
潘欽信(右一)與謝雪紅(中)。(潘欽信家人提供)

1931年3月,台共張朝基、趙港分別被日警逮捕,並在張朝基住處搜尋到一本《趙註孫子兵法》,經由日警以碘酒塗抹該書後,赫然發現它是本藏有秘密的書。台共人員用澱粉將《台共第二次黨的臨時大會》宣言,及改革同盟的紀錄抄寫在《趙註孫子兵法》書上;台共文件,台共資料因此完全曝露給日警,日本當局迅速進行全島大檢舉。

當時風聲鶴唳可謂人人自危,居無定所的簡娥因工作關係必須留在台北,也為了安全,潘欽信留她在身邊;他們潛伏在台北幸町(現在的忠孝東路以南地區附近。)

簡娥說「剛開始並不知道欽信的真姓名,就像我原來不知道謝雪紅就是謝飛英。但因我們有共同的好友蘇新、王萬得 (農民運動組合重要幹部),所以我相信他。大我兩歲的欽信,也是我們的頭號領導員,他長得很不錯,對我很照顧。」

比簡娥年長兩歲的潘欽信,是台北大稻埕人,台北市太平公學校(現在改為台北市大同區太平國民小學)畢業後,曾在《日日新報》報社印刷部門擔任「植字」見習生,(將鉛字一個一個地從木架上選出置入排版用的鐵盤)。

1922年(大正11年)辭職,到中國福建省廈門「南國公司」任職。1924年10月到上海大學中學部就讀。比潘欽信年長三歲的郭德金說「聰明的潘欽信不但有思想,也是刻苦勤勉認真的青年。17歲時就單獨在異地求學,自我學習。」

郭德金說「當年上海大學是共產黨和國民黨左派合作創立,1922年 10月22日聘請國民黨的于右任擔任該校的校長,與瞿秋白、鄧中夏、邵力子、陳望道等教授領導學校教育方針;有“學生運動、階級鬥爭”的溫床之稱。共產黨早期領導人瞿秋白、惲代英 、田漢等等,分別在上海大學擔任過教職,另有多位是曾經參加共青團中央領導工作等,他們在校中積極推廣馬克斯列寧主義,因此多位自台灣前往該校就讀的學生,思想自此染上紅色,我和他們一樣,輪流偷讀魯迅等左翼書籍。」

1922年10月22日申報刊登上海大學聘請于右任擔任上大校長啟事。(照片取自網路)
1922年10月22日申報刊登上海大學聘請于右任擔任上大校長啟事。(照片取自網路)

當潘欽信在上海大學就讀時,認識比他年長四歲、來自台北大稻埕的翁澤生。被瞿秋白賞識的翁澤生,與其他自台灣到上海大學留學的同學,先被中共吸收成為黨員,加入中共後再加入台共。

年紀輕輕的潘欽信,自從認識翁澤生後,受到他的影響,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並信奉共產主義,成為共產黨員;1926年利用暑假回台灣。

1924年春上海大學全體教職員合影。前排左八于右任、中排左八瞿秋白。(照片取自網路)
1924年春上海大學全體教職員合影。前排左八于右任、中排左八瞿秋白。(照片取自網路)

簡娥根據《台共黨史》說明台灣共產黨的成立與綱領,她說「潘欽信於1928年4月15日上午,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和謝雪紅、林木順、林日高(林大漢)、陳來旺、張茂良、翁澤生、謝玉鵑集會,並成立《日本共產黨台灣民族支部》(簡稱台灣共產黨);潘欽信算是台共創黨元老之一。台灣共產黨的成立方針是根據當時的共產國際支部組織的綱領,「一國一黨」是組織的原則。」

她解說台共和日共的關係:「據我所知,當時因台灣是屬於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所以台灣共產黨的成立和組織系統,算是日本共產黨的台灣支部。」

郭德金說:「原來的綱領都是日文,後來翻譯為中文,以澱粉水抄寫在柔軟的薄紙上面。」

1928年組黨後,4月18日召開第一次中央委員會,出席者有林木順、林日高、翁澤生與謝雪紅,經開會決定幹部的名單和任務。 

  1. 中央常任委員:林木順(22歲)、林日高(24歲)、蔡孝乾(20歲)
  2. 書記長:林木順
  3. 組織部:林木順
  4. 農民運動部:洪(侯)朝宗
  5. 青年運動部:莊春火
  6. 宣傳鼓動部:蔡孝乾
  7. 婦女部:林日高
  8. 預定潛入島內者:林木順、林日高、潘欽信(21歲)、謝玉葉(翁澤生之妻)
  9. 東京特別支部及日本共產黨連絡員:陳來旺(23歲)、謝雪紅(27歲)
  10. 上海駐在員及中國共產黨連絡員:翁澤生(25歲)

「日台共」首次的中央委員會,經過商討潘欽信與謝玉葉、林木順被遴選返台從事革命活動–地點是高雄。但因《上海台灣學生讀書會事件》,謝雪紅、張茂良等人被捕押回台北。

為了擔心潛返台灣工作受阻,潘欽信化名黃仲川、謝玉葉改名駱秋霞改往南下廈門,並在該地落腳;在廈門市蟳江小學任教作為掩護。

1930年12月20日陳德興先返回台灣傳達「共產國際東方局」的指示,潘欽信即到廈門待機為潛入台灣做各種準備。經過中國共產黨福建省委員會接受中共中央催促,潘欽信喬裝中國勞動者、化名「呂溪」申請渡台證明,於1931年4月15日返台,經高雄安然潛入台灣。(根據台共詹以昌紀錄)

潘欽信早就聽說被稱是台灣的「亞歷山德拉‧柯倫泰」、擁護社會主義女權主義的簡娥,家就在高雄。他對「農組女鬥士簡娥」事蹟略有耳聞,知道她在17歲時加入農組在高雄成立的讀書會,熟讀「馬克思主義」等左翼書籍。理路清晰,口齒流利,以好學與機智已獲得台共組織的肯定。

1931 年1 月,簡娥為了協助郭德金等抗日同志,參與台北透印印刷廠的罷工運動,由南部到台北,因而錯失與潘欽信見面機會。潘欽信聽說,當年謝雪紅曾到高雄旗津探望在那教書的葉陶,後來也到鹽埕町的高雄旅館找簡娥,可惜也未能遇見她。

當潘欽信以「共產國際東方局」代表,主持「台共第二次臨時大會」;在台北淡水八里坌(  現在新北市八里區  )鄭水龍住宅(王萬得岳丈),見到出席會議的唯一女性簡娥–傳說的「萬綠當中一點紅」台灣亞歷山德拉‧柯倫泰–簡娥。

1931年自5 月31日起6月 2日 連續三天的夜晚的會議,主題是討論「改革同盟」、「決定新政治綱領」、「委任中央委員會起草有關勞動與農民運動」等;潘欽信在簡娥身上看到她為擺脫日本壓迫而積極投入政治運動的精神,也領教了簡娥巧舌如簧、能言善辯及機智和忠誠。

潘欽信也曾聽好友郭德金談簡娥,「聰明的簡娥個性活潑,人緣不錯,在農民組合裡很得人心。她在“潛伏運動”神出鬼沒、行動敏捷的表現,受到不少人的讚賞;桃園中壢一帶的農民很仰慕她、信任她。她也是讓日本警察頭痛的一號人物。」

潘欽信決定請簡娥留在台北做他的聯絡員,另外一位是擔任台盟會長的林田烈(阿才)。同時被指定是北部地區代表的簡娥,主要工作是取得信件後,速急交給交給潘欽信和蘇新等人。

原先對台共中央常任委員潘欽信有些陌生的簡娥,知道「候補中央委員」與聯絡員都必須是可以信賴的同志,而且頭腦必需細心冷靜。簡娥很感激潘欽信對她的信賴。

她獨自從淡水河河口右岸渡船頭搭船到八里坌,參加台共會議,王萬德與潘欽信以考慮安全為由,請簡娥暫時住在八里坌。

道盡人間滄桑

1931年簡娥獨自從淡水河口右岸搭船到八里坌參加台共會議。(照片取自網路)
1931年簡娥獨自從淡水河口右岸搭船到八里坌參加台共會議。(照片取自網路)

位於淡水河口南岸的八里坌,與淡水河口北岸的淡水(舊稱滬尾)南北相對。當年八里坌是個漁村,附近有奇俊秀麗的觀音山,因此許多人喜歡到該地憑欄看海中景緻 。 該處很早就被喜歡到台灣旅遊的的中國文人吸引。

淡水港又與對岸的福州很近,當風平浪靜時,船隻川流不息。曾到過廈門工作的潘欽信也很喜歡八里坌,當開完會議後,他以談公事為由,約簡娥在住處或附近隱密的地方聊聊。

24歲的潘欽信與 22歲簡娥的戀情由發生到結束雖然不到一年,但卻是道盡人間滄桑。滿腹革命理想的他們,「理想主義」和「自由意志論」超越羅曼蒂克的山盟海誓。

當簡娥慢慢地稍微清楚潘欽信的背景,揭開了革命者的神祕,對他增添了幾分崇拜,她接受潘欽信的請求,追隨他一起為革命工作奔走。

他們在那段相處歲月,有甜蜜但更有沉重的壓力,他們不知哪日可以順利離開險境,又何時停止流亡?

晚年喜歡獨處簡娥,保持每日清晨六點單獨走路的習慣。1999年餘國雅凱迪亞市。(攝影/王育梅)
晚年喜歡獨處簡娥,保持每日清晨六點單獨走路的習慣。1999年餘國雅凱迪亞市。(攝影/王育梅)

*作者為作家,海外女作家協會永久會員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