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鎮的房間:《土星時間》選摘(1)

2024-02-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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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的廢墟,在廢墟之前,也曾經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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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冬真正彌封行走之前,我擁有過短短兩個月的慢跑時光,下樓出發後先慢慢跑上兩至三百公尺,穿越過住宅區前往市中心必經的那條夜晚無人敢行走的地下道,那裡總躺著一位女士,偶爾會有人從小鎮中心採買回來時放下一瓶果汁或是牛奶、特價麵包甚或垃圾食物給她,除了小便與久未洗漱的異味,她的存在確實無害,甚至因為同是女性,總覺得她的存在令我這個異鄉客安心。如此跑向前,第一條路徑是往城裡跑,穿越 Tesco、M&S、中超、韓超等林立超市,會在一處小到令人心慌的廣場旁跑上石磚路,說那裡是個教堂之國,也算公道,不論再小的地方都有座主教堂,然後才是分散出去的小教堂,這裡當然也是。

磚路的高點,有一整座教堂被鐵欄低低圍著,十四世紀哥德式的大教堂,若要為這座城鎮找一個亮點,大概就是這座二次世界大戰被炸毀、如今只剩底座的聖米迦勒堂,它是第一也是唯一一座被戰爭摧毀的教堂,在那場說來像歷史,卻至今不到百年的世界大戰裡。我在將近八十年後,來到這裡,能在汗水間想像一九四○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當時德軍投下多少彈砲,才將一座興盛的工業城,炸至焦禿;它再從鬼城變成現下半點不美的城鎮,沒有古蹟、沒有想像的英倫風景,不大的城鎮中心唯一能令我心跳緩上一拍的是教堂殘座,說穿了,是廢墟。

繞行一圈,花不了多少時間,如此我便返轉,不再往整個北邊的犯罪熱點區跑近。C鎮雖不大,徒步能到的地方卻也可以走上半天,即使如此,還是經常有再無處可去的寂寞感,於是有了第二條跑步路線。

往南邊跑,不用彎進地下道,反而有座橫跨暢貨中心的天橋,天橋之後是一整片如複製貼上的住宅區,紅屋區、白牆區、灰色後現代玻璃,家貓在窗台犯懶,越遠市區屋舍越是瑰麗,二十多分鐘的步程外有C鎮最大的公園。小鎮大公園,後來才知道那座公園足足是大安森林公園的兩倍,跑抵公園,像是一場漫長的熱身,知道要跑遠,反而更有累的餘裕。我在公園裡循著自己偏愛的固定內圈路線跑著,最後一段必得經過有感的上升坡,繞石碑兩次,再從兩側雪松樹蔭底順坡而下,用路旁的長椅拉筋。

入冬前的倒數幾次長跑,在石碑前因為空氣變得乾冷而停下,才發現這是一座戰爭紀念公園,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第二次告終,這座城市活過了兩次戰爭(或者不能說是活過,而是兩次重生),將公園緩步逛完,深秋裡,推開了公園紀念館裡被喚作「靜室」(the Chamber of Silence)的房門。長長的「陣亡者之卷」掛列,是C鎮在兩次世界大戰和海灣戰爭中喪生所有男性之名,原來從石碑、公園到新的住宅區,它不過是座嶄新的廢墟亡碑。我所感應到的寂寞,如同被暫停與遺忘的時光,或許並不源於異鄉,而是來自一片土地的記憶。有男子去往遠方與海洋,不再返來,這裡只留下了他們的名字;除了他們,還有我。那時一部分的我,絕對也在殘忍的割裂中,留下了相對天真與容易感到疼痛的部分,連姓名也沒有的被丟在了C鎮、藏在了 Queens Road 西側房間的床邊木地板中。

離開公園,慢跑回住處的路上,所有的葉子都被染成秋天,迂迴路程把身體走冷,我拉高外套拉鍊加速。天色黑得更早了,紅屋區忽然傳來熟悉的貓叫聲,那隻黑貓趴在某個民宅的院內玄關前,只一眼便看出那是他的家。他衝我多咪嗚了幾聲,像是打完了招呼,謝謝平常的招待,說完便往家門走,留我繼續往居處的矮樓移動,樓越跑越近,我只有房間,沒有家。

C鎮是一座收藏舊時戰爭與遠方我的廢墟,也像一半曝光的膠卷、殘片,沒什麼好與人說起,也不用沖印,最多不過寫到這裡,我靜心等待,它被時間沒收其餘。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作者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土星時間》(印刻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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