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鎮的房間:《土星時間》選摘(1)

2024-02-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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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鎮的「COFFEE#1」是一座四面開放的玻璃屋。(資料照,取自Morikoohii臉書)

C鎮的「COFFEE#1」是一座四面開放的玻璃屋。(資料照,取自Morikoohii臉書)

那是一座沒有山的小鎮,卻有真正的廢墟,每一日買菜或是晨跑間,總會經過聽說是二戰轟炸後殘留的教堂基座,從前的城鎮只剩幾座如禿鷲長頸般荒廢的殘骸。沒有山,也沒有風,唯一的風,是跑步時的氣流。剛搬過去不到一個月,新居的蜜月期還沒完,小鎮就迎來了長長的夏季熱浪,市中心的賣場一台電扇都不剩,我在房間將自己壓縮成一片海苔或是太空料理包那般,把身心的水份抽乾,以應長長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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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鎮的夏天剛剛開始,有些時間,咖啡一般,但我不會說它是義式或手沖咖啡般的存在,比如在咖啡廳裡完成一個作品、回覆信件與閱讀資料⋯⋯它更像是一種虹吸,從有限空間到另一個有限空間,在空間的壓力結構間,把時間逆行、將時間某段予以召喚出來,如此技藝,也很接近某種咖啡烹煮方式「愛樂壓」(AEROPRESS)。但我癡迷的不僅僅是時間的萃取法,更是它能將物理扭轉,空間魔幻的一瞬,一瞬裡遠方變成房間、房間也能成就遠方。

不管是年少時的北京城、C鎮上的咖啡時光,甚至是飛去數天與生活幾十年的城市,我已不知去過了多少咖啡(Café),從只賣義式咖啡機、或者手沖咖啡的店到異國的不禁菸咖啡廳,才一晃眼,就從初寫來到習慣於寫。

認識的人大致分成兩種,一種能在咖啡廳裡工作寫字、一種則否。從不能跨越到能,成為真正在咖啡廳裡書寫與工作的人、成為能在常去的店裡,放心把筆電留在桌上,去門口透氣或上廁所的人,差不多耗費十年。這或許與時間的長短無關,只是因為剛好在這十年裡頭,體驗過更多的不能與無能,才終於習得了「能」。

不只是一個適宜寫的房間與空間,曾去過好幾個職業寫作者的家中,多半有日照極好值得放空的窗台、角度與厚度都剛好的桌椅、自己喜歡的杯盞裡裝慣喝的茶或咖啡,或有貓狗幾隻,書寫間賴在腳邊,撫抱他們的時候,就是小憩。我也幾次擁有過、打造過這些房間,卻還是從房間裡走了出來,鎖上門,躲進咖啡與點心都不一定稱得上好的空間裡,逼仄桌位間、蜷著背,像與時間搶奪什麼般的寫著。原來寫作真正需要的不只是房間與某種餘裕,比起優渥不分心的生活,我寧可選擇不帶敵意的伴侶親友,勾下了必須選項:「其他」。

在北國的寫作時間裡,我前所未有地體認了這件事。

那時,我經常在一間連鎖的咖啡品牌「COFFEE#1」裡書寫工作,為了不被每日不同濃度與風味的義式濃縮困擾太久,經年不變的點上一杯加了濃濃牛奶的 Flat White,餓時隨便點上一份或鹹或甜的可頌。算準同居者回家的時間,早他一步回去,就像早晨總晚上他片刻,便急著出門、點好咖啡、打開筆電,祈禱著空間開始為時間虹吸,真正舒服的地方在文字與書寫裡面,任憑外面有大千幻化美好城,卻全都是要拿寫作來交換的。

喜歡的寫作者出了新書,交代多年後一切物質上的波折終於平靜,但他卻似乎生活在麻木的日常中,於是明白的寫下、嘆息的說出,文學似乎漸漸消失了,但他竟不覺得可惜。我有一種被棄的感受,像是既羨慕又生氣,羨慕人說出了實話,氣自己不能放手與放空……因為我也漸漸明白了,任憑不想寫與無能寫的時間拉得再長,近乎遺忘,我都還是要寫,這是我一路走到這裡的原因。這些情緒在我還不懂得讀取心內音時,都可能變成心魔,偏偏我在路上遇見了另一種鬼魅,祂們讓我明白,幸福確實不一定存在,直到你懂得相對。

那時我才明白,比起無用的文學、無視的他人,活在對寫者、對寫作的敵意中,或許才是一種巨大的逆境。「就因為妳總要寫作,所以才忽視了現實的幸福」、「寫作一生能給妳的,我現在就可以給妳,那為什麼還要寫?」在付出努力與公平之外的所有交換,都是勒索與傷害,好比假裝拿著幸福交換寫作,這樣的交換即使成立,都是不幸福的。糖果屋備好、交響樂奏起、會挑舞的衣櫃裡滿是美麗衣裙,只要拿鵝毛筆簽下「我不寫了」,就能一卡皮箱入住⋯⋯可即使是童話裡無知如野獸者,都明白愛禁不起換取,於是不管有沒有魔法的玫瑰,都在那一年全境凋謝。

C鎮的「COFFEE#1」是一座四面開放的玻璃屋,可能許多次我太投入在敲打鍵盤,忽視了過路人裡有敵意的眼神與耳語,被風聲傳得很遠,從歐陸回到家島,才讓時間起了同情心,終究為我所虹吸。所有的魔法物件、咖啡時光與房間,都成為了一種不能被交換的技藝。時間與記憶就像散文的「現成物」,癡迷散文與時間的概念是相通的,它總將平凡的、大量生產的物件從原有的功能性中分離,透過了寫作者(或藝術家)的選擇、裁剪,將其昇華到藝術的高度。當代藝術裡,許多人利用了現成存有的物品,完成自己的創作,總會遇到他人質疑那麼他提供了什麼?就像有人會思考,那麼散文家創生了什麼?不全都是所記、所見的所有。

看見平凡日常中別人無法想見的狀態、屏住呼吸捏取記憶中最鋒利卻閃閃發光的碎片,將話語漂白再上新色,把時間顛倒、令空間錯置,卻又全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切。散文家虹吸般令上下空間顛倒,直到經過了沸點,在沸點後頭、萃取過後降落與重新循環,最終留下的才是不帶敵意與交換條件、一個真正想寫出來的故事。

C鎮的夏末,十點天黑,我經常在飯後一人餵撫庭中野貓。高緯度地區的貓,毛髮總會長些,黑貓有叉開爆毛的鬚髮,就像小小隻的緬因貓,只在天將黑前跑來庭中咪嗚,在鮪魚或雞肉的鮮食罐旁翻肚,細長小爪偶爾在我腿上劃出血痕。可能只有十到十五分鐘的廝磨,樓間就會傳來不知是當時伴侶還是錯聽的呼喚聲音,無風可以吹散,原來這裡是世間的無風帶。

以為的廢墟,在廢墟之前,也曾經風光。

在秋冬真正彌封行走之前,我擁有過短短兩個月的慢跑時光,下樓出發後先慢慢跑上兩至三百公尺,穿越過住宅區前往市中心必經的那條夜晚無人敢行走的地下道,那裡總躺著一位女士,偶爾會有人從小鎮中心採買回來時放下一瓶果汁或是牛奶、特價麵包甚或垃圾食物給她,除了小便與久未洗漱的異味,她的存在確實無害,甚至因為同是女性,總覺得她的存在令我這個異鄉客安心。如此跑向前,第一條路徑是往城裡跑,穿越 Tesco、M&S、中超、韓超等林立超市,會在一處小到令人心慌的廣場旁跑上石磚路,說那裡是個教堂之國,也算公道,不論再小的地方都有座主教堂,然後才是分散出去的小教堂,這裡當然也是。

磚路的高點,有一整座教堂被鐵欄低低圍著,十四世紀哥德式的大教堂,若要為這座城鎮找一個亮點,大概就是這座二次世界大戰被炸毀、如今只剩底座的聖米迦勒堂,它是第一也是唯一一座被戰爭摧毀的教堂,在那場說來像歷史,卻至今不到百年的世界大戰裡。我在將近八十年後,來到這裡,能在汗水間想像一九四○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當時德軍投下多少彈砲,才將一座興盛的工業城,炸至焦禿;它再從鬼城變成現下半點不美的城鎮,沒有古蹟、沒有想像的英倫風景,不大的城鎮中心唯一能令我心跳緩上一拍的是教堂殘座,說穿了,是廢墟。

繞行一圈,花不了多少時間,如此我便返轉,不再往整個北邊的犯罪熱點區跑近。C鎮雖不大,徒步能到的地方卻也可以走上半天,即使如此,還是經常有再無處可去的寂寞感,於是有了第二條跑步路線。

往南邊跑,不用彎進地下道,反而有座橫跨暢貨中心的天橋,天橋之後是一整片如複製貼上的住宅區,紅屋區、白牆區、灰色後現代玻璃,家貓在窗台犯懶,越遠市區屋舍越是瑰麗,二十多分鐘的步程外有C鎮最大的公園。小鎮大公園,後來才知道那座公園足足是大安森林公園的兩倍,跑抵公園,像是一場漫長的熱身,知道要跑遠,反而更有累的餘裕。我在公園裡循著自己偏愛的固定內圈路線跑著,最後一段必得經過有感的上升坡,繞石碑兩次,再從兩側雪松樹蔭底順坡而下,用路旁的長椅拉筋。

入冬前的倒數幾次長跑,在石碑前因為空氣變得乾冷而停下,才發現這是一座戰爭紀念公園,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第二次告終,這座城市活過了兩次戰爭(或者不能說是活過,而是兩次重生),將公園緩步逛完,深秋裡,推開了公園紀念館裡被喚作「靜室」(the Chamber of Silence)的房門。長長的「陣亡者之卷」掛列,是C鎮在兩次世界大戰和海灣戰爭中喪生所有男性之名,原來從石碑、公園到新的住宅區,它不過是座嶄新的廢墟亡碑。我所感應到的寂寞,如同被暫停與遺忘的時光,或許並不源於異鄉,而是來自一片土地的記憶。有男子去往遠方與海洋,不再返來,這裡只留下了他們的名字;除了他們,還有我。那時一部分的我,絕對也在殘忍的割裂中,留下了相對天真與容易感到疼痛的部分,連姓名也沒有的被丟在了C鎮、藏在了 Queens Road 西側房間的床邊木地板中。

離開公園,慢跑回住處的路上,所有的葉子都被染成秋天,迂迴路程把身體走冷,我拉高外套拉鍊加速。天色黑得更早了,紅屋區忽然傳來熟悉的貓叫聲,那隻黑貓趴在某個民宅的院內玄關前,只一眼便看出那是他的家。他衝我多咪嗚了幾聲,像是打完了招呼,謝謝平常的招待,說完便往家門走,留我繼續往居處的矮樓移動,樓越跑越近,我只有房間,沒有家。

C鎮是一座收藏舊時戰爭與遠方我的廢墟,也像一半曝光的膠卷、殘片,沒什麼好與人說起,也不用沖印,最多不過寫到這裡,我靜心等待,它被時間沒收其餘。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作者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土星時間》(印刻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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