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如果光,恰也是炮火─關於「裂縫,斷面記憶」

2024-02-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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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以阿戰事一觸即發。我寫了一首詩。主要的靈感來自於:我們只要在網路上翻閱「加薩孩子」四個字,便會出現的畫面:一個孩子朝著以色列的坦克投擲石頭。並說著:「這不是生存,而是存在。」我對這句話印象深刻,特別是「生存」以投擲石頭碰撞坦克時,下一刻如何「存在」的畫面想像,猶為深入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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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寫了一首短詩,將場景置入地道中。因為,那已是以色列右翼將領納坦雅胡無間斷殘酷轟炸迦薩一段時日;哈瑪斯隱身藏入神出鬼沒的地道中。資訊在世界連結,斷垣殘牆在地圖的遠方現身,邊境塞滿進不了關口的卡車,卡車上是生存的殘糧與水…。遠方有戰事,戰事介於很近又很遠的地域;一切只待我們將資訊轉作內心的關切。所以,「存在」意味深遠;遠非抽象的名詞,而是具體的動詞。

我於是想:這孩子在地道裡,將僅存的一口羊奶,餵給被綁架來的一個女人充飢,那陌生的女人,竟在很多的緊急的瞬間,「變身」為孩子的母親;戲劇不僅僅為現實而來,也為想像而來。雖然,在炙烈轟炸的面前,想像顯得無能為力;這以後,我寫道:

孩子面對炮口,不懂恐懼

也來不及懂恐懼是什麼

然而,孩子還是懂得抵抗

 

他大喊:我們沒有武器,沒有退路

這是存在,不只是生存

然後,我問:

世界會再開始嗎?

世界,何時再開始呢?

世界,已到達盡頭嗎?

最後,孩子問:

我手上的石頭呢? 

寫這首詩,劇團已經開排《裂縫 斷面記憶》這部戲,很有一段時間了;演員前來,我們在排練場中,以身體惑問彼此,留下很多問號;然則,危步險行。一步一腳印,雖然腳印不免錯雜…。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攝影∕許斌)

最早,2004年初次踏上寶藏巖歷史斷面,暗黑斷面在火把的照亮下,從斷垣的家居,挖出一張張泛黃的照片、沾黏著汙泥的勳章,以及寄不出的書信…那些連帶在時間中匿藏的磚瓦,也以破碎的身軀與臉孔,在一個都市邊緣的河濱地,首度現身。老兵的記憶,於是留下一齣戲的線索,這齣戲稱作:《潮喑》。於是,便有了這樣的詩行:

時間,在一道延伸的光束中

裂縫,有光

在這廢墟中找到光源,卻也有不安的火。

 

光束,從時間彼岸延伸到此岸

引你走入

一個死去老兵的靈魂

從彼岸的那齣戲,延伸到此岸

形成一齣混有時間氣味的戲碼

而後,希臘導演 安哲羅普洛斯 在《悲傷草原》電影中的詩意,輾轉向世人訴說:當下面臨「告別」時的無法取捨,很多時候,便是人在臨界點上的選擇,也等於沒有選擇的最終選擇。通常,這便是戰爭的選擇。再次看這部電影,還是淚流。想著,一場內戰,如何在詩的鏡頭下表現,接近永恆。孤寂與殘酷,如霧般,不斷在心底包圍過來…。

「孩子,你在嗎?」

「是,我在。」

「我想向你告別。」

是母親向孩子不捨的道別?是父親向孩子不忍的話別?我已經不很在意;更像似苦難記憶向當代的召喚或告別吧!

時間上,歷經20個寒暑的洗禮,我心想如何在寶藏巖的歷史斷面推出一齣對應於《2004,潮喑》的戲碼。我想到的是:《裂縫,斷面記憶》這個劇本與演出。

以表演將地景藝術導入,讓演出因[即時即景]”Site Specific”而別具特色,連結斷面記憶的想像。劇情,開始於一個劇團前來找尋斷面上的記憶,竟不期然遇上多年前在這裡演出的那齣戲中的主角。他,是一位死去士兵的靈魂。

從此,拉開戲劇性的另一層面:當記憶以衝突的寓言和當下相遇時,如何因人對和平的追求與覺知,帶來裂縫中光的救贖?!提問展開探索,運用希臘悲劇《奧瑞斯提亞三部曲》以及杜甫敘事詩《石壕吏》作為劇本的當代轉譯。劇場,在時間中,不以長短來衡量;衍生出有機的綿延生命感,這齣戲以歌隊在空間移動中,探尋斷面記憶並發現裂縫在時空交錯地帶,留下的裂痕。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攝影∕許斌)

一位戴著時間面具的盜火者,在不期然中現身…。這時,斷面廢墟上走來一個死去士兵的靈魂,歌隊游移過來,他們將發生怎樣的相遇或告別呢?耐人尋味…。

劇場,在面對參戰士兵的抉擇時,不再流連於外在的遭遇,卻必須面臨內在的徬徨、不安與徘徊。就像30年前,我參與演出與編劇的一齣劇作:《士兵的故事》。開場詩行中,我朗讀:

「一眨眼的時間有多長/你可曾想過/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清晨八時十六分/一顆核彈在廣島爆裂/一眨眼的時間/一棵松樹燃燒/一個赤裸的女人/燃燒的衣物/死去的馬/撕扯的乳房/以及,黑雨/一個孩子嘶喊:痛苦呀!痛苦!」

記憶,回到當下的這場戲《裂縫,斷面記憶》中。戰爭,讓活著這件事變得何等殘酷!我在寶藏巖仍然唯一存在的一個防空洞,排練這場戲的某一個場景。暗黑中,裸身的舞踏身體,在頭燈的照射下,正與交奏的魔幻提琴聲,迴繞著某種來自荒蕪時間的孤獨。我在劇本裡描述一個詩人,在時間未知的迴廊,不期然巧遇了時間彼岸的20年前,曾經在這裡發生的另一齣戲裡,扮演死去士兵靈魂的腳色---影子。兩者之間,發生了甚麼對話呢?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攝影∕許斌)

影子壓低嗓們說著:「我要回家。」

詩人說:「你的家在天涯。」

影子又說:「我要跟你回家。」

詩人才說:「你是說:跟我的靈魂浪跡到天涯嗎?」

詩人坐下,在靈魂的身旁。兩人有一段低沉的對話:「告訴我,你的下一趟旅程往哪裡去?」靈魂問。詩人沉默半响,抬起頭來,似乎很不是專注地回話,說著:「我昨夜遇上杜甫了」。這接下來的一應一答,應該都充滿著不洩天機的戲劇性吧!我想。靈魂立刻搶時間快答:「哈哈!這玩笑開大了!」倒是詩人回應得很從容,他說:「我們是劇中人,情境是劇作家設定的,沒甚麼是不可能的…」於是,想像的時空瞬間取代了現實的時空。詩人說他和「安史之亂」時期的杜甫,相遇在兵荒馬亂的道途上。據他轉述,杜甫說:來到「石豪村」,寫下《石壕吏》這首紀錄片一般的知名詩作,開頭就這麼說: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說的是:杜甫在兵燹之亂中投訴到[石壕村]的一戶平民百姓家,半夜敲門聲緊促,是來抓伕的,於是老翁翻牆逃避,獨留老婦前去應門。接下來的詩行寫著: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這時,轉身離開的詩人,回頭望見場上正在排練一個場景:靈魂恰似老兵般,在時間的角落,啜飲著一杯斟得滿滿的高粱。母親與女兒在戰火中,邀請攝影師來拍一張合照,未料離散在戰場,並分別加入對峙兩軍的一雙兄弟,也在相框裡相逢;然而,他們不同軍裝下的內心衝突,漸次在激烈奏起的提琴聲中,與士兵的靈魂一起燃燒,看在一個守候家園選擇投靠政府軍的軍官眼裡,只等這家族圖像,如詩行般,焚燒至灰飛湮滅,在斷面的裂縫間浮沉。

詩人想去和靈魂說些什麼。未料靈魂竟若死去士兵般橫躺地面,母親說著一則伊父親二戰時在婆羅洲埋戰死同袍的往事。「冰冷的屍體,一具具被扔進坑裡,倒上汽油,焚火燃燒…這時屍體遇熱會突然坐立起來…。父親說。」伊說著,在劇中說著,自己父親真實的記憶。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裂縫,斷面記憶》將在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圖:作者提供)

靈魂突然間坐起身來,望著手裡握有一本[布萊希特]詩集的詩人。劇本中的女兒是一個啞巴,她在未來或過去的一場戰事中,抬起頭,恰好一顆炸彈,在她上學的路上轟然。她目睹,老人的頭顱裂開,一個嬰兒的眼珠在廢墟裡滾動。於是,她眼睜睜而失語,對世界,對老師,對同學,對父母。失語。

但,在這劇情發展到最為緊繃的時刻裡,她瞬間搶來詩人夾在腋下的詩集。映著裂縫滲透進來的微光,用盡身體殘存的氣力,喑啞地朗讀著四行詩:

在牆上用粉筆寫著

他們要戰爭。

寫這句話的人

已經死亡。

詩人接著說著:布萊希特 1937,歐戰前夕,有士兵在牆上用粉筆寫著。

2024差事劇團《裂縫-斷面記憶》3/22(五)-3/23(六)寶藏巖演出訊息

差事 和你有約,在寶藏巖延伸的光束中。

環境劇場的新面貌,再次在斷面廢墟的“Site Specific”即時即景登場。 

光束,從時間彼岸延伸到此岸,相隔20年,引你走入。一個死去老兵的靈魂,如何從彼岸的那齣戲,延伸到此岸,形成一齣混有時間氣味的新戲:《裂縫—斷面記憶》。 

一場內戰衝突的寓言在當下相遇,人對和平的追求與覺知,帶來裂縫中光的救贖?!運用希臘悲劇《奧瑞斯提亞三部曲》以及杜甫敘事詩《石壕吏》作為本劇的當代轉譯。 

演出時間:3/22(五)、3/23(六)19:30

演出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歷史斷面(索票進場)

本劇為 2024寶藏巖《光節》開幕演出作品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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