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日武觀點:身分就是認同?一錯幾十年的大雜燴民調!

2024-01-29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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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民意基金會董事長游盈隆。(資料照,柯承惠攝)

台灣民意基金會董事長游盈隆。(資料照,柯承惠攝)

日前,台灣民意基金會發布其總統大選後的首次民調結果,標題是「2024台灣總統選民的抉擇及其影響」,始於政黨認同而終於對賴清徳執政的信心,合計詢問民眾13個問題並逐一提示結果。無奈的是,在「民族認同」這個問題上,該報告仍然延續產學兩界多年來的錯誤,致使該部分成為不知所云的大雜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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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ntity和認同的兩種意思

先用「民族認同」這個相沿成習的譯名來破題。這個譯名源自於英文的"national identity",也經常稱為「國家認同」,眾多學者專家認證引用,但真的沒問題嗎?

問題可大可小!關鍵在於英文的Identity和中文的認同都有兩個不同的意思。根據《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認同是指:(1)認定、同意,例如「對該方案表示認同」;(2)在感情上喜愛甚或仰慕(該辭典原文採用定義不明的「認定」一詞)某人或某群體,因而加以模仿,使自己與他人或群體趨於一致的心理歷程,例如年輕人對於偶像明星的言行總是無條件的認同。(補充:該字典沒有區分詞性,但日常交流時顯然兼具動詞和名詞的性質,例如「你的主張獲得我的認同」和「我認同你的主張」顯然是同一回事。)

那麼,台灣民意基金會所要調查的「民族認同」,究竟隱含著哪一種意思呢?該調查實際提問的是「您認為自己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顯然是在詢問民眾認定且同意自己是台灣人或中國人,其內文的分析也証明確實如此。

然而,認定自己是台灣人或中國人,真的就代表著自己的national identity嗎?答案是「未必盡然」,因為針對identity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通常涵蓋兩個不同的層次,「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這類問題只是探討第一個層次,直譯的話就是「身分」,而這也是identity這個英文字在字典中的第一個定義。

教育部辭典中的第二種定義著眼於第二個層次,但其定義並不精確,比較適用於個人對其他人或群體的心理認同,在探討民族認同之際並不恰當。中文維基百科提供較完整的解析,在引言中不但指出「民族認同」一詞亦可稱為「民族身分」,還強調「歸屬感或認同感」,「視為一凝聚整體」等觀念不可或缺,並以範例指出民族認同可能跨越國家界限。

這兩個認同層次未必一致,例如許多黃種人知道自己的血緣身分,但他們仰慕白種人,內心希望成為白人的一份子,於是經常在言行上加以模仿,導致社會上衍生出「香蕉人」一詞以諷刺其「外黃內白」。同理,中下階級經常會仰慕並模仿上流社會,例如有研究顯示他們會想像並模仿上流社會「用刀叉吃炸雞腿」,但上流社會人士實際上並不在乎如何吃炸雞腿,經常是抓起炸雞腿就大口啃咬。

在研究實務上,不論探討的是何種認同,典型的提問方式都是著眼於第二個層次,包括國家或民族認同、種族(race)或族群(ethnic)認同、和自我(self)認同等等都是如此。例如,Huddy & Khatib (2007)探討美國人的國家認同時使用了4道題,包括「身為美國人這件事對您有多麼重要」,和「談到美國人時,您經常用『我們』而非『他們』到什麼程度」等。

用身分代表認同,問題可大可小

雖然台灣民意基金會所探討的其實只是「身分」這個層次,但既然身分是identity這個英文字在字典中的第一個定義,因此意圖狡辯而往「小」的來說,identity一詞確實可以譯成認同,而民族身分也確實可以稱為民族認同,於是該民調的內容就沒啥可挑剔的。

但往「大」的來說,該民調的內容堪稱「全錯」。顯然,在認同研究當中,身分層次只是起點,對這個身分的歸屬感和榮譽感才是重點。想像一下,你對台積電員工調查後發現,全體都自認是「台積電人」,這個發現有意義嗎?

或許早期的民調設計者也知道這個問題,所以把作答選項硬生生的拆成台灣人和中國人,但這個抉擇卻衍生更糟糕的結果──「民族」一詞也有許多不同的涵義,常見的區分包括國家主權、地緣關係、種族血緣、和語言文化等。而在「台灣國」迄今尚未誕生之下,這種拆解方式等於是要求民眾同時考慮國家主權和地緣關係,而且還遺漏了種族血緣和語言文化等

由於把認同狹隘的界定成身分,該民調犯了抽樣適足性(sampling adequacy)不足的毛病,提問內容不足以充分反映認同一詞的完整內涵,所取得的資料自然缺乏代表性與參考價值。又由於把作答選項硬生生的拆成台灣人和中國人,等於是探討民眾比較喜歡用國家主權或地緣關係來界定自己的身分,而且還衍生了下一節所述的兩個大問題。

語意不清且作答選項不足

讀過「研究方法」書籍的人都知道,問卷設計通常占了一整章,重點多到幾乎沒有人能夠全部記住。然而,至少在個別問題的設計上,大多數人都會記住「語意清晰」和「作答選項互斥且窮盡」這兩個基本要求。

「語意清晰」是指不能讓受訪者搞不清楚題意,「作答選項互斥且窮盡」則是指必定有一個也只有一個答案符合個別受訪者的狀況。然而,前述相沿成習的認同民調並沒有遵守這兩個基本要求,致使受訪者必須自行理解題意然後作答,而可能的後果之一是,問卷設計者心中的意思可能和受訪者實際的理解不一樣!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歷年的台灣認同研究原始題意為何,但「您認為自己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這句話,顯然犯了語意不清的毛病。例如,「中國人」當然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但是否包括「中華民國的人民」呢?同理,將「台灣人」和「中國人」並列,那麼究竟是指「台灣國的人民」,還是指「出生或居住在台灣的人民」呢?

顯然,由於民族身分有許多界定方式,導致這個問題更是糾纏不清。例如,以地緣關係而言我是台灣人,以國家主權而言我自認是「中華民國的人民」,而用種族血緣和語言文化來界定的話,我寧可自稱為「華人」。那麼,在「台灣人」和「中國人」並列,而且不予解釋說明之下,我究竟應該如何回答「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這個問題呢?問卷設計者又應該如何解讀我在沒有適當選項下的作答結果呢?

對研究發現的解讀或有扭曲

問卷設計「不及格」的問題不應該被視為小毛病,附圖以「一個選擇背後可能有許多個真相」為題,列出民眾在選擇「台灣人」和「中國人」之際,可能存在的部分思考方式。

圖示。
圖示。

任何及格的研究方法書籍或課程,都必定會在第一章或第一堂課當中強調,研究的目的之一是探索事實或真相。但以前述台灣民意基金會的民調為例,雖然有76%的受訪者自認是台灣人,但實際上連究竟有多少民眾認同「兩岸是一個分治的中國」都一無所悉。因此,任何更進一步的推斷都是扭曲的解讀,例如「台灣民族已經誕生」或「台灣國是民心所向」等宣示。

許多學者專家根據這類民調結果,宣稱民眾的「認同錯亂」是台灣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但實際上錯亂的或許不是國家或民族認同,而是研究設計上對於認同層次與面向的錯亂。他們或則因為對問卷設計的基本要求所知有限而土法煉鋼,或則只是因為想用最簡單的作法交差了事,根本不在乎民眾究竟是怎麼思考這個問題。這不是任何研究設計者應有的態度,其中當然包括民意調查的設計者!

所以,我們就繼續讓那些在問卷設計上不及格的民調,用大雜燴的型式產生不夠完整深入的資料,然後用表面上鐵證如山的結論,來構成我們所知道的「民意」,甚至利用這些所謂的民意來促成服從多數的沉默螺旋效應嗎?

*作者為大學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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