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聽見抄錄墓碑之人,仍發出沙沙聲響:《拉波德氏亂數》選摘(3)

2024-01-1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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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這好像是在說:理應要發生,但畢竟未及發生之事,在未來,只會愈來愈多。似乎,更需要超過生命容量的專誠想望,在那更愈闃黑的荒原上,未來人眼底,才會充滿真摯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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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這想像令我憂傷,並惋惜您的離世。雖然舉世,星照之下,荒原之上,見或不可見的迴路裡,一切仍在全力褪脫、分裂或抽長。即便,是在您故去之後。

唉。現在,輪到李維感慨了。親愛的朋友,他說,我一生最大夢想,是當自由創作的科幻小說家,卻沒有那樣的可能性。不過,關於荒原,與四月之死,就讓我為您,講述一則即將成真的故事吧。多年以後,人們將在馬達加斯加島上,發現另一種時間劫後的遺族。拉波德氏變色龍。對牠們而言,四月,是旱季起始,彼時,一整個世代的牠們,都將在旱地裡死絕,無一可能倖免。

牠們只有短瞬童年。那是在十一月,當雨季來臨,浸潤斯土,所有深埋土裡的幼龍,會像具實一個母胎之夢那樣,自卵中脫出、破土,闖入生平見歷的第一場雨中。雨行世界裡,牠們奔跑,涉過水窪、攀行植被,一邊尋找棲地,一邊長好適合那般躲藏與追索的肉身。牠們每個都迅速成年。因為在那最初夢裡,牠們餘生,早都準確定向:務必,要在雨行範圍內,擊敗每個競爭者,贏得交配對象。務必,要在世界再次乾涸成堊地前,悉心埋妥每顆新生之卵。

牠們執行顛錯的葬禮:在終於曝屍堊地前,將死的父母掘土,寄託新生兒於地底,給未來。牠們每個,都是特異孤兒:沒有任一個,曾見過自己雙親,或兩回雨季。然而,這般絕對的生命迴路,刻印牠們基因裡,由每個地球年裡,地上、地下互換的滅絕來傳遞。這使得一切短暫初旅,都像更其漫長的死後復活。所以,我們無法確知,牠們該說是健忘,還是特別不擅長遺忘。

長久以來,不時,當站在自家門口、樓梯井上,我感覺自己雙腳,還燒灼著堊土的餘燼。我反復想:一個從孤絕骨塚中逃生之人,能否自免於孤絕。這不是疑問句。我也許早就預知了終局。

關於死亡,與四月的星空──聽完李維的話,卡爾維諾說──我親愛的、厭惡卡夫卡的朋友啊,您想必,也不喜歡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美學吧。他生於愚人節,是當月壽星。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我一生裡,最後讀到的傑作。人們以為,這部小說主張,人應抵抗媚俗,但若細心讀其中,〈偉大的進軍〉篇章,您會發現,小說家更想說的是:媚俗,是人人難逃的宿命。「媚俗,是存在和遺忘之間的轉運站」,而墓誌銘,正是媚俗的終極形式。將生命收納成一行墓誌銘,是為要被人更好地遺忘。這也就是您,早在離營之初,就一向自知的終局嗎?更久以後,即連鐫刻石碑的「174517」,也只是那般龐然的死難,同赴遺忘的最後一步嗎?

李維沉默片刻。無論如何,我盡力了。「我」就在那。他又擺擺手說:我相信一步之距,已證明兩者,絕不容混同。此刻,難得竟能重逢,李維只想再和朋友,多談就他所知的科幻。他想起,那部小百科,還堆存書房某處。它陪伴李維,度過輕賤科學教育的法西斯年代。彼時無人看重科學。彼時科學界,卻年輕得嚇人,好像只要足夠的愛與投入,任何孩子,都可實現幻夢。在書房某處。李維回想著,抬頭,頗自娛地,想介紹給智友,一位踏雪探勘的少年,卻發現似乎,智友變得更愈透明,就要溶入他所穿望的星象裡。

親愛的朋友,卡爾維諾苦笑說,我只是您的想像,而遺忘無孔不滲,像野蟲不文的廝磨,早就沙沙開始了。遺忘,終將隱沒我們全體,隱沒各自創作的艱辛與幸福。遺忘拋遠我們眼中星群,令其同歸史前,死者空有的無垠裡。由此,一切死者皆是同代人。更多「翁勃薩」的有生,全都不再了。只是,在那「最後句號」前,讓我們連這都一併忘記。讓我幫助您,只銘印關於您的悼詞中,我私心衷愛的這句:「第一個」李維,生還過無數次,倖存了很長時間,此刻,選擇不再倖存。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之新作《拉波德氏亂數》(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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