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觀點:時間拋給南洋姊妹的…

2023-11-2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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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南洋台灣姊妹會」二十周年,一個意義非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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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拋給南洋姊妹的,不僅僅是一卷已然攤開的信札,寫著家鄉滿滿的祝福;還有很多異鄉尋岸的流離詩行,書寫著女性生命追尋自主與共同的足跡。這是普獲總統文化獎的姐妹會,一趟真實的心路旅程。

1995 剛邁入30歲中期的我,延伸著1980年代在《人間雜誌》和1990年代初期在菲律賓的民眾戲劇追尋。我的腳蹤來到美濃,當時,返鄉成為鍾永豐與鍾秀梅開展社會運動到社區運動的重要指針,沿著菸樓座落的方位梭巡,朝向現在稱之為黃蝶翠谷的翠綠,當年的反水庫運動於是如此逐步展開。

美濃 南洋姊妹 1995 (照片: 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美濃 南洋姊妹 1995 (照片: 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恰恰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受到當年也參與返鄉運動的夏曉鵑邀請,前往美濃將戲劇轉化為文化行動,對象是當年稱做「外籍新娘」的南洋姊妹。記憶,在血液深處淌流,因為,那是最初的戲劇文化行動。除此之外,美濃是我父親曾經於我年少時抄寫鍾氏客家族譜的「原鄉」,這項文化行動顯得格外深富意涵。因為,多少呼應著後來客家族群以新住民為新客家的召喚。一句常言:「日久他鄉成故鄉」,對於南洋姊妹形容貼切;於我而言,也有穿梭的足跡錯落其間:父親曾經來此找尋宗族傳承的蹤影,我在年歲攀越青年之後,也來此「他鄉」找尋第二故鄉的駐足之地,無形中,恰與嫁到此地的南洋姊妹,有著某種相互的回應。

作為最初開展南洋姊妹運動與研究的學者,夏曉鵑從來不將知識鎖在研究室裡;象牙塔外,陽光滿滿,是我對她多年來一貫非常深刻的印象。當年,她熟悉著巴西「被壓迫者教育學」的思想與實踐,將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的 教育哲學運用在底層教育的領域中。面對「外籍新娘」姊妹們,她追尋著識字的足跡,將之轉化為文化行動的自我與共同身份認同的覺察。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並讓我深刻理解在實踐的介面上,知識人如何與民眾產生對等的學習。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識字」是很基層的教育工作,也因為很基層,教育者很容易取得指導的位置,但這「位置」卻也提供指導者,從生活上向學習者學習的機會。這是一件很有啟發性的對話關係。有一件案例,很值得提出來檢討:有一回,我在和姊妹上工作坊時,我希望以李白最為膾炙人口的詩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作為身體雕像的表達,因為這會涉及她們具體的人生處境:從自己的家鄉來到異鄉台灣。當我開始在黑板上寫這兩句詩行時,一位安坐小學生課桌椅的姊妹,帶著些許羞澀舉起手來,以家鄉口音的客家話向我說:「教我們怎麼看公車站牌去高雄比較好…。」話說得有些轉彎,意圖卻很直接,她的意思,我很快意會過來,便是希望我們能以戲劇課程的形象塑像,帶進符合她們生活需要的識字學習。

30年來,我永遠記得這位姊妹發言時的模樣,他稍微黝黑的臉龐,透露著一種尋常的美與智慧;這種尋常的美來自日常的自然與當下,她們的需求帶給我們更深刻了解李白這兩句詩在當下的意義,特別是對「思故鄉」與「在他鄉」的現實需求。這不就是文化行動,對導引者與受教者雙方,在那重要瞬間的深刻啟發嗎?

2009年,「差事劇團」的關晨引及我為姊妹們首發的「南洋姐妹劇團」展開工作坊訓練時,我寫過一篇〈鞋子與鏡子〉的短文。文章說的是:劇場要面對鏡中再現的自己;姊妹們歷經婚嫁,來到他鄉-台灣,希望這他鄉成為另一處家鄉,便要穿上腳上的鞋子,映照鏡中「鄉關何處」的茫然與徬徨,才終而在人生某個相遇的口岸定錨⋯⋯因為,是那麼鮮亮的一面「鏡子」,映照著每一雙不想在心靈或現實生活中流浪的「鞋」。所以,這「鞋」唱著歌說:「我並不想流浪」。祝福姊妹妹們,我們大聲同唱!

2009年南洋姊妹登台海報。(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2009年南洋姊妹登台海報。(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90年代台灣民眾戲劇亞際串聯的發端。上個世紀60 年代,以左翼為行動觀點的劇場文化,關切劇場與社會的互動產生連帶,思考的通常是:「美學性」與「民眾性」的辯證關係。在這裡,既渋及文化如何與改造世界發生密切「對話」;且牽連知識人與民眾如何重新對待劇場之於干預現實的思維。這方面,且讓我們再次以拉美教育哲學家 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 在 「被壓迫者教育學中」的論述,最能揭示其背後的動態精神。他提到:人是一種實踐的存有。這裡面應涵蓋「行動」與「反思」兩部分。在劇場作為一種文化行動的架構下,將演出視作「行動」,而「反思」恰是這行動如何形成與形成後,相互檢視的問題。

在李秀珣導引「南洋姐妹劇團」〈看・見・我・們〉這齣戲中,嘗試運用肢體動作與情境、意象結合,來表達抽象的情感與龐大的社會結構,交織出新移民在台灣的生活處境。她表示:「「我們」,在這齣戲裡面是新移民的代名詞,以七個單元劇串成一齣戲,描繪移民姊妹從家鄉來到台灣所面對的艱苦歷程:跨國婚姻下所面臨的「假結婚」質疑、背負來自東南亞國家的社會汙名標籤、子女教養和文化差異的質疑等等,新移民在台灣的生活處境。」在這裡,戲劇呈現的是為了讓「我們」被看見,也希望因此連結臺上、台下的每個人形成新的「我們」,一同關注新移民姊妹的生活。

「我們」其實穿向舞台,也回轉到觀眾席;在劇場與現實發生著以身體相互對話的美學功效。

2016年,陳映真先生遠行。「差事劇團」在台北市客家戲劇館舉辦一場追思文藝晚會,我邀「南洋姊妹劇團」與「石岡媽媽劇團」、「台南鄉音劇團」在李秀珣導演下,演出陳映真生平唯一寫的一首詩〈工人邱惠珍〉,這是一首悼念為追討「華隆公司」積欠工資,被迫自殺女工---邱惠珍的詩。

陀繩怎樣鞭打陀螺,

生活就怎樣抽打了妳。

工人邱惠珍啊,

為了養育三個子女,

妳像在鞭笞下

筋疲力竭、卻不能不奮力轉動的陀螺,

身兼數職,

一天工作十三個小時,

不得休息。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演詩一開場,在相當令人動容的音樂聲中,夏曉鵑帶頭扛著做為場上道具的箱子上場;那舉步維艱的動作,像似訴說著邱惠珍「在鞭笞下/筋疲力竭、卻不能不奮力轉動的陀螺」恰如詩行所寫,也多少顯現出耶穌在受難日扛著十字架,朝向受難現場的里程。接下來的誦詩環節中,我們見到作為勞動婦女的石岡媽媽與一心落腳「他鄉如故鄉」的南洋姊妹,以庶民身體的日常美學「變身」為劇場演員的力道,將誦詩與表演做出美與善的連結,有一段詩行如下:

餓著肚子的窮人家的女孩,

披著寒星,翻過山頭,

跋涉到村間小學的泥濘山徑

也絕不曾這樣艱難。

 

工人邱惠珍啊,

妳沒有料到出門上工前喝下的農藥,

在半途就如刀剜般翻絞著妳的肚腸。

妳驚慌、痛苦,滿面冷汗。

妳不甘心,步履踉蹌。

 

啊啊!

當妳終於仆倒,

工廠的大門離妳只剩下一公里的路途。

當女性勞動者的悲歌轉化為詩行,在我們眼前現身,並由勞動婦女與南洋姐妹以庶民之身演出時,遠遠超越了專業演員無論如何磨練出來的身體表演。特別是在演繹以上詩行的幾些畫面時,顯得格外動人。因為,那是勞動的身體,在不著痕跡下才得以展現的美學驅動力。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這也讓我想起梁朝偉近日在接受訪談時,說了類似的話:「和侯孝賢拍悲情城市的早年,從侯導啟用的庶民演員學習很多;他們的表演不是專業演員的演技學得來的」。這席話,讓我想起2021年,邀請創團二十周年的「石岡媽媽劇團」來寶藏巖演出「梨花心地」時的一件往事。那年,也是我和資深演員李明哲一起工作「戲中壁」的一年,便邀他來看「梨花心地」。演出結束後,觀眾與演員在山城戶外劇場相聚閒聊。明哲帶著他衷心的笑顏朝我走來,拉著我、要我介紹他和媽媽們認識。

我自然欣然有加,因為是資深演員和作為務農勞動一生的演員相遇,讓人感到溫暖。沒想明哲一遇上在場幾位媽媽演員便說了類似的話:「我一定要和妳們認識,你們的表演讓我感到佩服…。」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秀珣導演與珍珍團長,她們同表欣慰…。這件事始終在我的記憶裡深植,倒也不在於誰向誰學習,而是謙虛地相互看見彼此。因為,表演終將生命歸於原初,以及珍惜這原初的修養。希望有朝一日,明哲會有機會和他心儀的石岡媽媽一起登台,作為一種對等視線的相互凝視與慰藉…。

回到最初的美濃識字班,夏曉鵑有了這樣的回顧。她表示,「經過很多折衝,也發展出很多方法。然後,在識字課堂便以暖身遊戲帶動大家表達,開始討論問題,也可以學中文。」

這是將戲劇與問題意識導引進文化行動的一趟旅程。現在,尋岸的詩行已經陸續在劇場中用身體寫就,等待新的一趟旅程。

祝福「南洋台灣姊妹會」二十周年,逆風中,繼續進步航行。

照片:台灣南洋姊妹會與差事劇團共同提供。
這一場來談談姊妹們透過什麼樣的文化行動,拓展了影響力,以及如何在社會與群眾間建立深厚的連結。然而,這些行動不僅是藝術的展現,更是一種社會溝通的媒介,能夠引起人們對議題的共鳴與關注,並推動更多積極的參與。 姊妹會三位老朋友——#鍾喬(差事劇團藝術總監)、#管中祥( 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兼主任)、#洪金枝(南洋姊妹劇團前團長),以及主持人 #林冠婷(姊妹會志工、詞曲創作者),他們將從不同的面向,分享化行動如何在移民/工運動中扮演關鍵角色,並深刻影響社運的進程。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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