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生涯中，我常常幫學生寫推薦信。無論是求職或申請學校，學生通常都是誠懇開口請求，只要我答應下來的，也會基於事實，盡力幫忙。
最近我想寫的一封推薦信，但這次是我自願寫的，沒人來拜託我。而這封推薦信的收信人，也是反過來，不是老闆或老師，而是年輕學生們。
至於我要推薦的人，是誰呢？她叫做林青霞。
林青霞何許人也，我憑什麼毛遂自薦竟敢當她的推薦人？
為什麼要寫
起因是這樣的。今年是台灣電影金馬獎的六十週年，幾個月前，金馬獎執委會公布，今年將頒發終身成就獎給林青霞。據我所知，當時社群媒體上，是有一些疑惑的聲音，甚至有來自年輕網紅的反對。
不管他們基於什麼理由，我的另外一群同溫層朋友，對居然有人質疑，則是表達不可置信，甚至大怒。簡單來說，在他們心目中，頒這個獎給林青霞不僅實至名歸，而且如果有什麼電影獎項可以比金馬獎終身成就獎更尊榮的，那也都該頒給她罷！
我的看法其實跟他們一致。不過我同時也在想，為什麼對於林青霞的評價，會有這麼大的世代差距？原因可能非常複雜，不過如果僅就電影表演專業的成就來說，當然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林青霞確實遠離演藝圈的聚光燈很久了；再加上晚近傳播媒體生態丕變，明星知名度的創造機緣條件和時間因素，都跟二十年以前非常不一樣了，年輕朋友們──即便是對影視很有興趣的朋友們，對她沒有感覺，也是情有可原吧。
所以我興起了寫這一封信的念頭。當然，我只是以一名資深粉絲的身分來寫。
真正的大明星
你們一定都知道，明星是現代電影工業的產物，有了明星，電影的生產和行銷就有了核心。反過來說，也是因為有電影的影響力，造就了明星地位。電影事業發達的國家，一定都有大明星；但卻是好萊塢從1930年代開始，把明星這個元素操作成一個精密的體系。
也許你會在很多媒體訊息中看到，說林青霞是個大明星，但倒底多「大」呢？如果我們用操作明星體系最純熟的好萊塢當例子，提到最紅的女明星，大家會想到誰呢？
先舉一個你們應該不認識但你們爸媽應該都聽過的例子，一位叫做伊莉莎白.泰勒的女明星。她是1932年出生的，十歲就以童星出道，1950和1960年代是她演藝成就的黃金時期，代表作是1963年的《埃及豔后》，據說也是以這部電影成為好萊塢第一位獲得超過百萬美金片酬的女明星。她一年演出電影的最高記錄是在1967年，那年她演出了5部電影。
這個例子可能真的有點老，讓我再舉兩個近一點的。1990年代全球最知名的女明星之一，叫做茱莉亞·羅勃茲。根據資料，她有四次曾經在一年裡演出過5部電影，已經可以算是相當多產。更近一點例子是史嘉莉.喬韓森，她在2014和2016這兩年都各演出了4部電影，那是她的最高記錄。
林青霞呢？她在1973年出道演出第一部電影《窗外》，當時她19歲。僅僅隔年，她就拍了9部電影。在接下來的兩年，她的電影演出次數持續攀升，1975年是10部，1976年是最高紀錄的12部。自此之後雖然沒有那麼多，但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林青霞每年演出電影至少2部，多則7部。從她出道隔年起算，在十年間她總共演出了超過60部電影，真的非常驚人。
也許你會疑惑，數量多又代表什麼呢？當然，當時的台灣電影產業和本土市場還在興盛期，這是拍這麼多電影的基礎條件。但是一個演員要能夠持續每年都拍這麼多電影，而且都是擔綱主角，除了可以確定她確實非常受觀眾歡迎，是票房保證之外（否則電影片商也不會一直把錢砸進去）。我們也可以確定，林青霞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真的是投入了非常高度的勞力在這個產業裡；畢竟，長達十年以這種頻率演出，絕對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文藝片女神
在她從影的前十年，林青霞主要演出的電影類型，在台灣叫做「文藝片」，其實也就是浪漫愛情電影。這類電影通會被認為是商業產品，以通俗市場為取向，藝術價值比較不受重視。
確實，這類電影的故事主題都有很高的同質性，也是通俗劇常見的元素和公式。例如男女主角的愛情總是受到來自家庭或階級差距、父母反對或作梗、生理或心理的病症、第三者的介入等等因素的挑戰，無論結局是悲傷還是圓滿，觀眾愛看的就是這段曲折情路。不過，商業電影本身並沒有原罪，公式化和類型化的操作，不能說完全沒有學問和功力可言。更何況，回頭看這些電影，其實還是可以讓我們發現當時社會變遷的線索，是一個反映社會和文化的特殊機制，絕非毫無探討價值的純商品。
不過這點暫且不談，回到林青霞的表演。要說林青霞的表演在這類電影中，有重複的問題，我想這也是不能否認的。但我認為，問題並不出在林青霞，或至少主要責任不在她。因應當時的電影市場特性，重複和相近的故事劇本，以及短期生產的拍攝方式，恐怕才是限制她表演的外部因素。這在她從1980年代中期之後逐漸轉型的表演可以獲得證明，但這裡我們也暫且先擱著。
我要說的是，儘管大多數文藝片都很像，而且我也沒有辦法把林青霞的所有文藝片都看完，但我認為她在這些電影中的表演都是非常認真且到位的。我的意思是，儘管這些角色並沒有被賦予某種深度，但林青霞一進入這些文藝片的角色中，還是都可以讓人憐愛，讓觀眾隨她歡笑，隨她憂愁，希望她幸福；就這點來說，林青霞完全無愧於文藝片第一女主角的地位。
轉型的勇氣
全世界娛樂產業中的明星，總是離不開緋聞，尤其是演出愛情電影電視的俊男美女演員之間。緋聞有真有假，有時只是供人茶餘飯後，有時也可能搞得轟轟烈烈。這裡面或許有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謂入戲過深，但也很可能有炒作過頭，或弄假成真的。但總之，緋聞幾乎可以說是影視產業運作的必備。
林青霞成名之後，跟男明星之間的緋聞自然也少不了。正如前面說的，這些可以看成是當紅明星的「標配」。但從林青霞的例子來看，如果我們比較旁觀冷漠一點，會說她是入戲過深；如果是她的粉絲，應該可以說她是性情中人，或有人生如戲的感嘆吧。
林青霞跟長期與她合作演出的兩大男明星秦漢、秦祥林之間的愛恨糾葛，我這邊不會詳述，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去網路上找找，資料應該不少。如果我們用看熱鬧的心態，這些緋聞，即使是放到現在的時空，也會覺得非常厲害吧！但我也相信，如果年輕的你看了這些故事，應該同時也會覺得，林青霞當時敢愛敢當，拿得起也放得下，真的是沒在怕的喔，也真的是很勇敢！
跟她在現實愛情中的作為相比，我覺得她更勇敢的是在表演道路上的提起與放下。1980年代中期，台灣電影產業迅速衰退，文藝片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前幾年還在每年擔綱好幾部電影主角的林青霞，很快就面臨演藝生涯的轉折。我們可以想像，這樣地位的明星，是很有可能就此無法適應，事實上以她當時已經獲得和擁有的，林青霞也可以就此荒逸沈淪，但她沒有。
林青霞稍後將演出重心轉移到香港（當時香港電影產業其實也跟台灣一樣開始走下坡，但沒有衰退得那麼快），同時多方嘗試一些不同類型的電影和角色，更重要的是，適應自己不再是主角的狀況。這段期間，她陸續參與了動作片、喜劇片、和黑幫類型電影的演出，也以《滾滾紅塵》（1990）這部添加了時代和現實元素的文藝片，獲得了她第一座金馬獎。
1990年代初香港興起一波「新武俠電影」浪潮，動作片導演程小東改編自金庸小說的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1992），在片中創造出東方不敗這個亦男亦女、非男非女的角色。而演出這個華語通俗電影中極為少見的跨性別與跨性向，絕對可以名列青史的重要角色的人，正是林青霞。現在想起來，不能不佩服當初這個創作團隊的慧眼獨具。
林青霞當時38歲，美貌神采仍在，還讓大家注意到，其實她的外型本來就是柔美與英挺兼具；加上多年來的演技磨練，她詮釋這個角色充滿魅力與說服力，也搶盡男主角李連杰的風采。也因此，隔年原片商推出續集《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直接以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為主角，為她打造一個新的武俠故事。此時距離她出道剛好二十年，林青霞又重回電影主角身分，卻是以一個恐怕當初她自己都沒預料過的角色形象。
時代的印記
而此時，林青霞的電影表演生涯也到了尾聲。1994年，她結婚了，不是跟秦祥林也不是秦漢，而是香港的一位名商人。這一年，也是她還有出演電影的最後一年。
除了幾部延續她東方不敗形象的武俠電影，林青霞最後的幾個演出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應該就是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吧！在這部王家衛建立風格的代表作裡，林青霞飾演讓年輕的金城武神魂顛倒的神祕金髮女郎，從頭到尾都穿著黃色長風衣、戴著大墨鏡，根本沒露出完整的面容，戲份也不多，但角色形象十分鮮明，讓人過目不忘。
以這樣的一個角色和演出，為她二十年的傳奇演藝生涯作結，可以說林青霞留下了一個問號加上驚嘆號。但是在這個問號和驚嘆號之前，是一篇精采絕倫的巨星故事。林青霞在台灣電影史上，絕對前無古人，後也很難有來者。儘管如今已經是一個虛實混合、數據滿載的時代，但在此請你務必，務必要將林青霞放到你個人的明星資料庫裡，她太重要了。
附記：我們在寫推薦信時經常會在最後寫道，「如果您有進一步的資訊需求，請務必與我聯繫」。現在我就不等你們聯繫，自動提供一些資訊。有學生問我，如果要選五部林青霞的電影來看，我會推薦哪幾部呢？以下是我的推薦（當然，這種推薦都是主觀且有風險的，一定會有人與我意見不同）：
《窗外》（1973）：不僅是因為這是林青霞第一部演出的作品，也是因為她在裡面展現出完全不像19歲新人演員的超強大明星氣場，絕對要感受一下。
《我是一片雲》（1977）：坦白說要從林青霞主演那麼多的文藝片中選個幾部，實在是非常困難，也有點不敬的。但如果真的要選出一部，我會選這一部。林青霞在裡面美到不行，而且秦祥林和秦漢都有演出，對照戲裡戲外，將有啼笑皆非和令人唏噓的混雜感受。順帶一提，其實1970年代的文藝片有很多都上網了，可以免費觀看，而且其實很多都不比現在的韓劇差。但你們確實會覺得步調慢了些，調成1.25我是不反對啦。
《刀馬旦》（1986）：林青霞將表演重心移至香港之後的重要作品。應該也就是在這部電影中，香港導演徐克發掘了林青霞扮演男裝的魅力，同時一舉顛覆了之前十幾年林青霞在文藝片中的女主角形象。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1992）：文章中已經提到，林青霞演出這個華語電影史上的重要角色，不需再多做解釋。
《重慶森林》（1994）：我把這部電影當做是林青霞演員生涯的結尾之作，雖然不是主角，但絕對讓你印象深刻。
＊作者為影視文化評論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