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你媽的國慶啦!」:《香港不屈》選摘(2)

2023-11-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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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北京的支持者在香港高舉中國國旗,慶祝香港回歸26週年。(美聯社)

親北京的支持者在香港高舉中國國旗,慶祝香港回歸26週年。(美聯社)

我蹲在香港一座摩天大樓的屋頂上,陽光火辣辣地烤著我的頭,汗水滴進我的眼睛。我正在描畫一幅大概有八層樓高的抗議布條,而且寫的詞彙還全都是粗話,不禁讓我以為自己是否已經決定轉行不當記者了。熱浪在空氣中翻騰,眼前密密麻麻的屋頂緊密相依,像極了俄羅斯方塊。我上來樓頂是為了採訪一個祕密的藝術合作組織,他們專門繪製支持民主的巨大直幅標語(香港稱為「直幡」),並且以打游擊的方式掛到香港的山峰上。我在旁邊看著看著也忍不住手癢起來,跟著拿起畫筆加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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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二○一九年的秋天,中國國慶日前一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明天它將慶祝七十週年紀念。好幾個月來,數以萬計的人走上街頭示威,這是香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反政府抗議運動。在歷經一百五十五年的英國殖民之後,香港於一九九七年回歸中國,實現了史無前例的主權移交。雖然當時北京承諾,在二○四七年之前,香港可以繼續原來的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但是現在中國正威脅通過立法,背棄當初的承諾。

這群祕密書法家一直忙著部署他們的攀岩隊伍。他們都是選在深夜的時候攀上香港的懸崖峭壁,因為這樣等人們早上醒來,就能看到巨大的標語,敦促他們「上街反惡法」或「保衛香港」。在局勢低迷的時候,這些巨大布條幫忙重振抗議運動的士氣。我打從心底佩服這些標語製作者的大膽和勇氣,可惜我一直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如何聯繫他們。有人知道我對他們相當著迷,那天早上突然通知我,邀我到現場看他們怎麼組織行動。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當然一口答應。

 我們所在的頂樓超級曬,但是位置夠隱密,空間也相當寬敞,足夠讓巨大的布條整個攤開來乾燥。現場聚集了七位標語畫家,我答應不透露任何可能暴露他們身分的細節。不過最讓我驚訝的是,我原以為這些人會是一些年輕的運動者,結果沒想到是一群有點年紀的男女,而且他們工作期間幾乎不發一語,默契十足,顯然對彼此相當熟悉。他們迅速地攤開一片厚厚的黑色棉布,然後輕踏著腳步將布整平,看起來像在屋頂上跳一首輕快的集體舞蹈。接著,他們沿著邊緣放上石頭固定布料。然後,一位年長的書法家拿著白色粉筆,開始在布料上勾勒四個巨大的漢字輪廓。他的動作流暢而優美,像極了舞動的毛筆,在布料上輕盈地移動。

最後一個漢字現形時,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書法家在這幅布條精心繪製的四個字是:「賀佢老母」,乍看之下字面上是在說「恭賀他的母親!」但實際上是借用了廣東話常講的髒話「屌你老母」,非常粗俗難聽,差不多等同於「幹恁娘」的意思。布條的標語其實是在罵「賀你媽的國慶活動啦!」這不僅是挖苦北京即將舉行的大型軍事閱兵,也是在強調香港人不認為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這句口號像一記大不敬的耳光,雖然聽起來像半開玩笑,但極有可能惹上大麻煩,繪製標語的人如果被抓,是很有可能坐牢的。

看著他們拿起油漆罐,靜靜地蹲在布條旁邊塗顏色,我在心裡與自己天人交戰。幾個月以來,我的兩種身分不斷地在拉扯著我,我不僅是香港人,也是一名記者,努力地想遵守報導的中立原則。但是,隨著我所熟悉的世界逐漸崩解,一切都變得不再確定,要繼續保持中立變得愈來愈困難。從表面上來看,這座城市仍然活力充沛,熙來攘往的人群在摩天大樓林立的街道上湧動,過斑馬線的時候提示音會嗶嗶作響,頭頂上的LED招牌爭奇鬥豔搶奪目光,空氣中的氣味融合了中藥店刺鼻的魚乾腥味與攤販濃郁茶葉蛋的桂皮香氣。但是,在這些紛沓嘈雜的感官感受底下,這個社會的運作機制正在改變。我無法再撇開眼。

警察不再是保衛人民安全的人,而更像施展暴力的暴徒,隨意毆打或逮捕在街上的孩子,那些孩子可能只是剛好穿了特定顏色的衣服,或者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特定的地點,有時甚至無緣無故。法院不是中立的法律仲裁者,而是有自己的政治判斷和行動,它們會取消民選議員的資格,監禁和平的抗議者。政府官員不再是制定和執行政策者,不再直接與人民互動,而是躲到幕後去不讓人看見,僅由警察代表它們對人民施加暴力。一夜之間,世界整個天翻地覆。

 各種已知的交戰規則似乎不再適用,連新聞工作也是如此。警察非但沒有把記者當作平民一樣保護,還特意專門攻擊記者。他們朝我們噴胡椒噴霧,丟催淚彈,對著我們使用高壓水槍,洗不去的藍色化學藥劑灼痛了我們的身子,他們還將槍口對著我們,毆打我們,逮捕我們。我們原本都穿著標有「記者」中英文字樣的螢光背心和頭盔,但我們很快就注意到,這反而讓我們的頭部和身體成了最顯著的攻擊目標。

香港地狹人稠,到處是迷宮般的公寓大樓、密集的巷弄和市場,幾乎很少人不被政府針對抗議動用的強力鎮壓手段波及。近九成的民眾曾被催淚瓦斯熏過,比如只是夜半出門買魚蛋粉當宵夜,或是週日下午沿著海濱散步,甚至只是坐在家裡頭,街上刺鼻的煙霧就飄了過來,從窗戶的縫隙或是空調的通風口滲進屋子。香港有三分之一的居民出現創傷壓力症候群。有時候感覺就像這個政府正在對著人民發動戰爭。

這段時間也深深影響了我個人的層面。我是哪裡人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一直很複雜,因為我是個中英混血,雖然出生在英國,但在香港長大。我五歲的時候,因為我新加坡的父親要擔任公務員,舉家搬到了香港。自我有記憶以來,香港一直是我的家。雖然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我是香港製造的。香港人擁抱的那份刻苦耐勞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也在我的血液裡流淌。香港人將其稱為「獅子山精神」,這個名字取自香港電台製作的一系列電視劇,故事真實反映了獅子山山腳下,香港基層市民的生活境況。由於這個小山頂的岩塊像極了一頭蹲踞的獅子,因此被人稱為獅子山。對我來說,所謂獅子山精神,就是無懼對手有多強大,我都願意為了保護自己在乎的價值而戰鬥。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作者林慕蓮(Louisa Lim),澳洲墨爾本大學進階新聞中心(Centre for Advancing Journalism)高級講師,《重返天安門》(The People’s Republic of Amnesia)作者。曾任職於BBC和NPR,派駐北京長達十年。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八旗文化)中文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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