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都曾耳聞北韓殘暴的統治和飢荒，但基於該國封閉的國境與通訊，除了飛彈發射的新聞，世人很容易遺忘北韓人正經歷多麼可怕的現實。在人道救援幾乎難以企及的情況下，對於上千名在絕望中逃離北韓的人來說，南韓迦勒使命教會牧師金承恩成為了唯一的希望，也是真正的英雄。
過去20多年來，現年58歲的金承恩（김성은）已幫助超過1000名北韓人逃離平壤控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他秘密運作一個地下管道，透過不同國家的仲介以及提供庇護的「安全屋」網絡，引導脫北者穿越千里國界、險惡叢林和河流，完成經由中國、越南、寮國和泰國等地的艱辛旅程，實現自由之夢。
金承恩上周出席台北奧斯陸自由論壇，並接受《風傳媒》專訪，談論這段始於愛的救援使命。他說：「我在中朝邊境教會服務時，目睹北韓有太多人飽受飢餓和生存危機。因此我致力於救助他們。而我的第一個救援對象後來竟然成為了我的妻子。」
始於愛的極限救援
金承恩2000年在圖門江附近傳教時，碰見了營養不良的北韓兒童，他們向他哀求：「請幫助我們，請幫助您的同胞。」這一刻，讓他反思過去認為南北韓人民截然不同的想法，也思考究竟是什麼驅使這些孩子冒險越過湍急的江流。
「很快地，我遇見了未來的妻子。」他說，在中國教會遇見這位脫北的前北韓軍人，「她第一眼見到我就很有好感，因為我長得像金正恩，這在北韓是至高無上的稱讚，我們因此變得親近。」當時脫北難民並沒有明確的逃亡路線，但在設法將愛人帶出中國的過程中，金承恩掌握了越境逃亡的資訊與途徑。
「為了尋找將愛人安全帶回南韓的方法，我調查了蒙古沙漠、東南亞叢林和海上逃亡等救援途徑。最終，藉著上帝的恩典，我成功把她帶回南韓。」他和妻子決定創立迦勒使命基督教會（갈렙선교회），自此23年來，該教會透過海陸空的救援方式，幫助解救超過1000名北韓難民，並協助他們在南韓獨立生活。
他補充道，北韓人在南韓最常見的適應難題便是獨立生存。「社會主義體制令他們一生只知道接受國家分配，按照國家指示生活。所以對他們而言，在南韓養活自己是非常困難的。」他表示，多年來迦勒使命教會「不只給魚，還教他們如何捕魚」，「例如我們的脫北者社群有咖啡店、農田，透過教導他們『賺錢』，讓他們理解勞動的價值與回報。」
比受傷、被關押還要痛苦的事
金承恩親自參與了眾多驚險的救援行動，並在過程中遭遇骨折、重傷，不得不接受手術，甚至曾在中國遭到關押。談到這些挑戰時，他表示：「儘管我們投身於一項極具意義的事業，但從法律角度來看，我們處處都會碰到阻礙。」
「將北韓難民帶至南韓並不違反南韓法律，畢竟我們只是在幫助自己的同胞。」他指出，然而無論在中國、越南、寮國還是泰國等地，幫助脫北者都可能導致我們被關押，法律障礙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
「我的家人非常擔心彼此的安危，我們整個家庭實際上都在幫助脫北者時承受了很多痛苦。」他指出，「我們的母親曾與我一起在中國拯救北韓難民，然後被關進監獄，我的弟弟、姪子也曾協助我，但後來都遭到驅逐出境。」
然而，令金承恩最痛苦的是，在參與救援任務時，他的7歲兒子遭遇事故並不幸離世。他說：「我一直背負著無法保護孩子的沉重內疚和痛苦。如果當時我沒有堅定的信仰，我幾乎可能陷入絕望。」金承恩夫婦因此決定專注於拯救北韓的孤兒。他指出：「我們曾考慮收養被救援的孩子，但根據國際法，北韓難民兒童並不符合被收養的資格。」
脫北者在中國的困境
也是在救援當中，金承恩了解到在中國的脫北女性面臨諸多人權侵犯困境。他指出，北韓難民冒生命危險越過邊境，但中國將他們視為「非法入境者」，因此北韓「非法移民」在中國的處境相當危險，特別是被視為人口販運獵物的婦女，許多人遭遇被迫結婚、性交易、性剝削等恐怖經歷。
對脫北者而言，被中國當局遣返回北韓的前景或許更加可怕。根據哈德遜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的報告，北韓政府將脫北者稱為「叛國傀儡」，並積極在中國尋找北韓難民，甚至以綁架和強迫的方式遣返他們。遭遣返的脫北者可能會進入政治犯集中營，甚至遭到處決，而他們的家人也會受到連坐罰。
目前，仍有約2000名脫北者遭到中國當局拘留，金承恩對他們的安危深感擔憂，尤其在不久前的9日，已有600名被拘留的脫北者被北京遣返回平壤。他譴責：「如果回到北韓，你知道那將是一條絕路嗎？儘管中國總是重複聲稱遵守國際法和國內法律，但他們卻在多方面侵犯人權。」
12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在被問及遣返非法入境北韓人士的問題時，並未證實這些報導，只是表示北京一直按照「相關國內法、國際法和人道主義法」來處理非法入境的北韓人。
「誰能活下去」？
今年初，紀錄片《超越烏托邦》（Beyond Utopia）展示了迦勒使命教會的救援工作，該片在「日舞影展」中榮獲觀眾獎。金承恩在台北奧斯陸自由論壇上公開了預告片，該片真實揭示北韓人權現狀，紀錄脫北者在寒冷的鴨綠江和危險的長白山邊境逃難的過程。脫北者對著鏡頭說：「當權者宣稱我們生活在烏托邦，但我們實際上被困在一個巨大的虛擬監獄中。」
金承恩向《風傳媒》坦言，救援過程中充滿道德困境和心靈掙扎。「救援工作需要資金，這是一個現實，但出於我的信仰，我很厭惡用金錢來衡量生命。」他舉例道，「當有10個需要救援的人，但我只有足夠支援3個人的資源時，要面對他們只能選擇誰能夠生存的殘酷現實。這種時刻的決策是極為痛苦的。」
他進一步指出，對於在中國的脫北女性而言，踏上通往自由的旅途可能就意味著與自己的孩子分離。「儘管她們可能痛恨中國丈夫，但對她們來說，孩子是無比珍貴的，她們不想放棄孩子。」他解釋，「但問題是，她們必須活下去，萬一被送回北韓的話可能會死，而危險的逃亡道路上，她們無法把孩子帶在身邊。」
他指出，如果中國能夠承認脫北女性的難民地位，那麼就不必再讓母親和孩子分離。然而，目前的現實是母親們需要冒著生命危險才能生存，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和孩子分離。「從道德角度來看，這對我們來說也是極其艱難的情況。讓他們分離，一直到有機會重逢，是非常殘忍的。」
給台灣人的訊息
金承恩期待《超越烏托邦》紀錄片上映，能提高國際社會對北韓人權狀況的關注，進而為救援工作帶來更多資源。他指出，目前已有200多人聯繫該教會尋求救援，而救援工作一直以來都非常困難，「最初一個人的救援成本需要4000美元，但現在需要高達2萬美元。」他解釋，隨著中國加強邊境管制，對協助非法越境的行為實施更嚴格的懲罰，「最終我們無法避免需要投入大量資金。」
他疾呼：「金錢和生命是無法互相交換的。即使我努力籌措資金，也無法足夠拯救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所以，我現在在國際社會上大聲呼籲，透過媒體將這個議題傳播給更多人，並希望那些有意願的人能提供一些幫助，哪怕只是一點點。這些力量可以匯集在一起，拯救一個、兩個、三個人的生命，我堅信這是可能的。」
對於《超越烏托邦》將在台灣上映，他想對台灣觀眾說：「當我們感同身受他人的痛苦時，我們會產生共鳴。台灣一直在面臨中國的軍事威脅，這是相當困難的處境。同樣地，南韓也長期面臨來自北韓的飛彈和核武器威脅，許多人承受著心靈上的壓力。我還記得年輕時，當南韓與台灣斷交，轉而與中國建交時，我感到非常遺憾。我衷心期望台灣能保持獨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