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小學的許多老師和學生，都急著要回老家去。父親是派往浙江接收隊伍的成員，頭一個離開江西上饒。我們要等他接收工作完了之後，再一同北上。
記得一天晚上，爸爸突然回家了，一臉疲憊，連軍裝上斜皮帶上都是灰塵，但還是興致勃勃不停的和我們講接收的事。然後他從行李中拿出一把日本軍刀來，慢慢抽刀出鞘，刀刃很長略做彎曲，亮晶晶陰森森的。父親雙手握住長長的刀柄，上下左右揮舞，刀刃兒薄得像片紙，揮出去就發出颼颼的聲音，又邁步向前，做舉刀朝下砍的動作，還喊著：嗨嗨嗨！太少見了，爸爸還會耍刀？
「孩子們，沒見過這玩意吧！ 」爸爸說： 「是佐藤大佐送給我的私人禮物。 」
佐藤是某日本機構的首長，父親前往接收，他們有兩個星期的共處，彼此欣賞。父親說： 「人家工作忒認真，交出來的人員名冊、物資清單，一筆筆的都清清楚楚。佐藤念過些古文，程度還不錯，他說自己從小就尊奉儒學。 」
「爸，您會說日本話，還是他能講中文？ 」
「都不會，我們筆談，你一句我一句的寫著，沒大問題，但是要用文言文。所以說你們哥兒倆得用心學文言文，將來到了日本就行得通了。 」
「他為什麼送軍刀給您， 」哥哥問： 「日本軍人不是很看重他們的軍刀嗎？ 」
「啊！前天晚上他為我餞行，我們喝了不少日本清酒。 」
「就是要找機會灌酒， 」母親在一旁評論： 「好酒貪杯，耽誤多少事！ 」
「日本清酒喝起來挺順口，他們說喝過頭了會醒不過來的。我們愈喝話愈多，一下子就寫了幾十張紙。我問他：爾等八年侵華，燒殺無辜，無以數計，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汝本儒生，當何以自省？佐藤看了看我問的，沉默好一陣子，站起來整理了下服裝，嘴裡嘟囔幾句，朝著我慢慢的鞠了一躬。 」
「那是什麼意思？ 」我們不懂。
「然後他坐下來，提筆揮毫寫了一句：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互相看了一會兒，我們就大笑起來。再喝下去神智就不十分清醒了，最後他堅持送軍刀給我，我說自己不是軍人，大佐與刀應形影不離。他寫道：敗軍之將，不再言武。 」
母親下令：軍刀是危險兵器，小孩子不許碰它。哪裡管得住我呢？私下裡我偷偷仔細觀察佐藤軍刀多次，刀把足有一尺半長，用漂亮的金色穗子層層裹得整齊，空隙處見到兩個漢字：佐藤。刀口飛薄的，刀刃有某處缺了米粒般大小的口子，刀尖附近的色澤隱隱發暗。有人告訴我，刀上的血漬如果不立刻擦乾淨，刀刃的顏色就變黑。試著揮了兩下子，實在太重。
我們的初步回鄉計畫：從上饒往南行，到浙江金華等船，沿著之江順流而下，幾天以後到杭州，再想辦法去上海，搭輪船去天津；到了天津就方便了，北平天津之間有火車。抗戰勝利後的中國滿目瘡痍，交通路線與交通工具都殘破不全，數千萬人同時爭先恐後的等著回老家，行路難。
正待出發的那天早晨，郭老師跑著來到我們家，一見面就抱著媽媽嚎啕大哭，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她拿出一封信給母親看，然後破口大罵東源哥： 「我早就看出來那個麻沙來的小子不懷好意，他根本不是個好東西！ 」
聽了半天才鬧清楚，小郭老師和東源哥一塊兒逃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給郭老師，信裡沒有說他們去哪裡，也不必找他們，等安頓下來就會跟姊姊聯繫。郭老師受不了這個，又擔心妹妹擔心得要死，說她妹妹其實什麼都不懂，根本不會照顧自己，有時候還會忘記吃飯，在外面一定會被人騙。媽媽勸了她好久，郭老師才不哭了。爸爸說： 「女孩子長大都自己有主意了，不用太擔心，他們會很好的。你看東源從麻沙過來這兩年，進步多快，他喜歡看書，
交給他辦的事，都負責任的辦得挺好呀！東源這孩子其實不錯…… 」
郭老師不能忍受聽到東源著兩個字，她馬上反應激烈地說： 「他欺騙我們，拐走了我妹妹，她還不滿十八歲…… 」
在金華登上一艘老船，滿滿的載上十來名乘客，它就像國畫裡面的船，上面罩著半圓形的烏篷，船中豎起一支高高的杆子，用來掛帆。起風的時候，升起那張釘滿了補綻、髒兮兮灰撲撲的大布帆，船老大叼著根短旱菸斗，笑咪咪的掌舵，船就順著風朝前快走。他太太忙著洗菜做飯，招呼全船人的三餐，還有個女兒，前前後後勤快的幫媽媽做事。母親旁觀了一陣子，對這女孩稱讚有加： 「女兒就是貼心，你看她才多大呀！有條有理的，用過的東西整整齊齊放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在對我們哥兒倆進行機會教育呢！
船身不寬，乘客多，活動的空間很小，這趟旅程要走好幾天，小孩子憋在裡面甭提多難受了。很羨慕船老大的女兒，她可以裡裡外外的走來走去，還能在很窄的船沿上赤著腳小跑，有時船身搖擺得很凶，她走在上面硬是不會摔下去。船上的飯菜好吃，新鮮的魚蝦，還有鱉魚湯。這幾天爸爸可就受罪了，他的名言是：
「蟹不如蝦、蝦不如魚、魚不如雞、雞不如肉、肉不如大肥肉。 」
梁山泊好漢到了江南魚米之鄉，肯定也會有此感嘆！
若遇到逆風或沒有風的時候，船老大就累慘了，他一個人在後面搖櫓，搖得滿頭大汗，船還是走得很慢。好幾次船停在岸邊，船老大上岸去了一會兒，回來向大家說： 「下一段不好走，安排好了縴夫來拉縴，對不起要收點錢。 」一下子岸上來了十幾位壯漢，七嘴八舌的講了一陣，然後每人把粗繩子套在肩膀上，齊步拖著船走，他們還唱起歌來，船就走得相當快了。
經過一段江水，水位降得很底，我們的船人多貨重，聽見不斷有石頭碰撞擦蹭的聲音，船的底板已經接觸到河底的石子了？船老大向大家保證： 「不會有事的，今年的雨下得不夠，江水淺，沒有關係，更淺的水都過得去，我拜水龍王拜了幾十年，龍王爺保佑我旅途平安，一年比一年發。 」船底蹦蹦的一直在響，母親抓住我們的手，臉色沉重，她嘴唇在動，默默地念著什麼。
船停在一個碼頭一整天沒動，附近還有好多船也停在哪裡。好多乘客都下船到岸邊走來走去，還有個年輕人跑到附近的村莊買了水果什麼的回來，船還是不開。船老大說我們要等那艘機器船來，搭一條繩子在機器船上拖著走，半夜開船，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到杭州了。船老大又向每家收錢，媽媽抱怨，這次收的比每次付拉縴的多得太多，老爸嘆了口氣。傍晚時聽見遠處傳來噠噠噠噠的聲音，機器船到了，外面的人聲嘈雜，天色已暗，我什麼也看不見。
第二天清晨起得早，噠噠噠噠的機器聲一直很規律的在響著，我走到船頭，船老大的女兒一個人坐在那兒，呆呆的望著前方。我問： 「妳在幹什麼？ 」她指了指前方，我看到前方有一艘普通的小船，還沒有我們這艘的一半長短，船尾裝了一台機器，發出雄厚的噠噠聲，就是那台機器拖著我們這艘船往前走。我們的船頭綁了一根繩子，接過去牢牢的拴在機器船的船尾上。她向四周指了一下，不得了，前前後後有幾十條跟我們大小差不多的船隻，都連了一根繩子到機器船的船尾上，機器船拖著所有的船去杭州！我說： 「這隻小船力氣真的有那麼大呀！ 」船老大女兒淺淺的對我笑，她今天早晨好漂亮，可能聽不懂我講什麼，她講金華話。
杭州的碼頭好大呀！各式各樣的船都有，轉眼之間過來一艘大輪船，足足有好幾層樓高，默默的從我們面前過去，它忽然拉起汽笛，好長的一聲，響得半死。
爸爸雇了三輛黃包車，大人各帶一個小孩坐一輛，還有一輛拉行李。我頭一次坐黃包車，兩隻輪子又高又大，車夫在前面端起把手來，大步往前跑，坐在後面就像懸空似的在路上飄。大都市杭州熱鬧繁華，為什麼大白天街邊的店鋪要開著電燈？一轉彎，對面一座樓閃爍著一明一亮的霓虹燈，我從黃包車的座位上興奮的跳了起來說： 「好漂亮喲！那是什麼？ 」父親搖頭笑起來： 「真是個鄉巴佬進城耶！ 」
父親帶我們去吃館子，我們哥兒倆生平頭一次上餐館，爸爸說順利到了回鄉的第一站，小孩子可以點一道自己喜歡的菜。記不得其他人點了什麼，我看菜單看了很久，主要是因為上面還有好幾個字不認得，我點了 「魚頭豆腐 」。媽媽說這道菜點得好，老爸搖頭： 「怎麼已經下船了還得吃魚？ 」
＊作者王正方，電機工程博士學位。在美國任IBM、NCR研究員、工程師，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工程教授。中年轉行電影事業，退休後專事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十年顛沛一頑童》(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