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每個人都死了,而故事流傳下來─《白鯨記》.梅爾維爾(2)

2023-09-2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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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然也完全契合於、同步於人的認識進展。人總是由整體的、巨大線條的掌握開始,再回頭緩緩補滿其細節。知識的進展就是知識不斷的細分,每一門學科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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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單行道如時間大河,但局部的、單點的,日後人們也會有重回認識之初、宛如重回天地之始的奇妙時刻。比方,人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某一方廣漠的、無人煙的陌生大地,人某種神祕的宗教體悟以為自己隻身來到大神面前云云,某種始生的驚異,某種恐怖,某種激情以及某種生而為人意識的困惑和反思—《白鯨記》的書寫大概就是如此,或者說,十九世紀當時的美國大概就是如此,一個新大陸,一個就在人眼前熠熠升起的神之國,人回首四顧,得重新搏鬥,也得重新認識並描述,所以,幾乎是同時候寫成的惠特曼《草葉集》也是這樣,一部幾乎就把新大陸、把美利堅合眾國當神一樣歌詠的現代史詩。事實上,一直到二十世紀的福克納仍依稀這麼寫,他命名為「約克納帕塔法」的小說群便意味著共同面向一個遠大於人的世界,一個生養人也不斷折磨人的世界;小說真正的主角,越過了各個故事裡的人,直指這個世界。仍然黏牢於土地的畜牧和農耕,仍然由教會統治如神監視,美國南方是歷史大河裡的一處時間漩渦,頑固不仁的保留著昔日那種認識程度的美國如山中無歲月,如不知長進。

約克納帕塔法,契克索語的原始稱呼,「大河緩緩犁開的土地」,我以為福克納採用這樣宛若一切回到原點的命名,他是心中有圖像的、有感受的。

小說書寫,亦步亦趨於人認識進展的不斷細分,也單行道的一逕往更精細處去,細如碎片,細如粉末,細如氣味,細如幻覺……,會想,這伊於胡底?現實裡,答案其實在近百年前的歐陸已經出現了,最顯眼的實例便是這兩部偉大的不祥鉅著,一是福婁拜的《布瓦與貝克歇》,另一是喬哀斯的《猶力西士》,前者埋首進去的是書和知識如海難,後者則迷失於生活現場也如海難—卡爾維諾把這描述為「深淵」,極迷人的不見底深淵,人目眩神迷的直墜進去難以脫逃;卡爾維諾又說這樣不斷細分最終「淵博等於虛無」,因為人無法窮盡或直說不堪負荷了,人已先撞上人認識能力的極限右牆,或還更早到來的,人描述的極限右牆。

《白鯨記》電影宣傳海報。(取自IMDb)
《白鯨記》電影宣傳海報。(取自IMDb)

這也帶給人或許更普遍(不止書寫者,而是及於所有人)的一個大困難,那就是因此「不信」—細節四面八方飛出,只在某個角落形成秩序,並不都支援那個「巨大而簡單」東西的成立,更奪目的是例外、背反、駁斥以及懷疑,人有益的掙開如束身衣的單一力量統治(神、真理、無上命令……),但卻陷入了細節的蔓藤纏繞,舉步維艱,走不了太遠。我們已來到這樣不得不小心翼翼如試探的書寫時代了,所謂「難言輕信的書寫者,寫給難言輕信的閱讀者」,彼此防衛,所以交淺言輕。「真理」云云的巨大字眼,寫的時候都得鼓點勇氣並加上括號,限定它,並髹一層輕輕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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