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每個人都死了,而故事流傳下來─《白鯨記》.梅爾維爾(2)

2023-09-24 05:50

? 人氣

《白鯨記》電影宣傳照。(取自IMDb)

《白鯨記》電影宣傳照。(取自IMDb)

《迷宮中的將軍》裡,南美洲的大解放者波利瓦爾將軍沮喪的發現,把南美洲從西班牙人手中解放出來不算太難,真正困難的是治理,總是才一轉過身馬上又亂成一團,又得趕回去撲滅它,徒勞得團團轉。我相信這兩句話真的是波利瓦爾生前講出來的:「治理這個大陸,就跟在大海耕種一樣。」—但這裡,我們要看的是後一句。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大海之上,無法耕種,無法駐足,無法文明,無法在此建構人類世界種種,只萎縮的發生在、保留在那只如一葉如一粟的小小船裡,而風雨飄搖,這又極脆弱,朝不保夕。

如此,是有點像返祖到某種遠古歲月,人太少又太弱,偌大世界,得緊緊擠在個小點才可望保衛自己,這曾是我們地球上每一角落的先人都活過的生命處境,這一處境的時間也長得不堪回首—因此,書寫者一不小心就太想當然耳,直接把這種「返回原始」的小說就寫成為單純的原始,比方左翼的、慣寫生物世界的傑克.倫敦(我個人對他有特殊的情感,《白牙》、《野性的呼聲》等等,是我十五歲前的伴隨之書),他的小說《海狼》,在美國當時濃郁的史賓塞優勝劣敗返祖主張空氣裡寫成(記住,是糟糕的史賓塞,不是了不起的達爾文),書裡那位滿口蹩腳哲學、「我是一隻強大的酵母菌」長掛口中的船長,便是把這艘船統治成和外面沒差別的弱肉強食世界。

《白鯨記》劇照。(取自IMDb)
《白鯨記》劇照。(取自IMDb)

真正的純生物世界,沒太多能讓小說家寫的,如寫《人間喜劇》的巴爾札克說的,因為本能的行為簡單而且雷同,寫成了一隻差不多就說出了全體,億萬年悠悠時間,萬古如長夜—小說家不該是蹩腳的哲學家,更不該是如此蹩腳的生物學家。真正的生物學者如古爾德會告訴你,生物世界真的不是你講的那樣。還有,千萬別聽史賓賽胡言亂語。

「返回原始」絕不等於原始,它天差地別多一個極巨大無匹的東西,那就是—它依然藏著、攜帶著人類用了一萬年時間確確實實建構起來的人類世界。此時此地,儘管只剩一艘船的空間,這仍不至於也不該完全消失,尤其那些並不占空間的,人的記憶,人的情感,人的思索,人萬年過來已被形塑而成的樣子云云。事實上,真正特別的事全發生在這裡不是嗎?小說忽然來到了(或說創造出了)大自然和人類世界已無緩衝的交壤之處、激烈撞擊之處,小說不寫這個尚待何時?

《白鯨記》結束於皮廓德號捕鯨船的沉沒,海面上形成一個活生生就是象徵之物的巨大同心圓漩渦吞沒一切,包括任一小塊木頭碎片,還有倒霉來覓食的海鳥,這是《白鯨記》著名的結局,既然每個人都死了,那故事為什麼會流傳下來?因為「我」活下來了,這個叫他以實馬利的傢伙抓住了棺材改成的浮子,帶回來這個故事—我自己喜歡時間逆向的想,說故事的人並不是那個始於出海、茫茫不知前方命運如何的以實馬利,而是歷劫歸來如見證人、日後根據記憶來講故事的那個以實馬利,鬢微霜,又何妨,這樣似乎讓小說多了點欲言又止的深度和哀傷,也給我們讀小說多了點將信將疑的自由。

人,(帶著他沉重的、此刻感覺竟然如此沒用如此脆弱的記憶),彷彿赤身站在大自然前面,像他的先人那樣。

白鯨潛藏在船底下。(取自IMDb)
白鯨潛藏在船底下。(取自IMDb)

所以我們稍前所說,以實馬利此人出身哪裡、皮廓德號出航於哪裡(小說裡當然有交待)並不重要,我們大致曉得即可,一如「就叫我以實馬利吧」根本不必是真名,一如破旅店名為「柯芬」根本就要我們當它就叫「棺材」。

波赫士談笛福的名小說《摩爾.法蘭德絲》時說:「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描寫環境特徵乃是丹尼爾.笛福(一六六○—一七三一)的帶根本性的發明,在他之前的文學從未注意到這一點。這一發明之晚非常顯眼,根據我的記憶,在整部《唐吉訶德》中從沒下過一場雨。」

或日後人們如此嘲笑莎士比亞的不朽《哈姆雷特》—好奇怪北歐丹麥的宮廷裡,怎麼會擠滿了一堆取義大利名字的人?

因為,(據波赫士)在笛福之前,故事以及更早先以史詩形態被寫下、記錄下來的故事,尚未也還沒必要納入某一特殊環境種種精緻的但(相對)如此微弱的作用力。山就是山,不必去考慮它是吉利馬札羅或阿爾卑斯;海就是海,也不管這裡是愛琴海或真正荒波大浪、巨鯨之路的北大西洋。也正是說,故事發生在哪裡都是個「世界」,乃至於就只是戲劇舞台,這是人(整體的人)和大自然(以諸神、以命運、以大白鯨莫比敵克的面貌)的直面相遇、對峙、討價還價和爭戰,以至於,人的形貌也跟著巨大起來,好像就連實際個頭都變高,我不曉得人類最早神話故事裡對巨人(如泰坦)的想像,是否也源於這樣的感受。

也因此,這種等於沒命名的、未經現實著色、幾乎就是概念性揭示的人事地物以及時間,日後很自然的皆一一成為象徵,成為各種幻想的起點。

史詩,日後好像由詩人繼承,我所知道的幾乎每一位現代大詩人,早晚皆把「寫成一部史詩」當職志甚至一生悲願,這至少可追溯到維吉爾的《埃涅阿斯記》,由一個人刻意寫成、而非幾代人口語流傳而成的所謂「人為史詩」,意即史詩作品化了,並隱隱指向進一步的個體化、特殊化。但如果考慮到史詩是記事的、歷史的乃至於是人對自身來歷的驚覺和追想,這上頭又讓它更靠近日後的小說如源頭—也許,詩成為一種文體也是稍後的事了,原先,這就只是當時(不得不爾)的文字記錄方式而已,在文字才剛有、且書寫配備的取得仍如此不方便如此昂貴的時日,僅能夠重點的用最簡約的文字來記下所有口語流傳的東西(要不然,會出現一群人身披獸皮卻文謅謅談話的古怪畫面吧),如中國的《易經》、《尚書》和《詩經》幾乎共有著同一種文字形貌,四字一句,而四個字正是一個完整句子的最簡形式。也就是說,很長一段時日,書寫並不試圖把人全部記憶所及都化為文字,彼時,完整的記憶仍存放於口語裡,或人身體裡,文字記錄(暫時)是介於完整記憶和「記憶標題」、「記憶索引」之間的過渡東西,靜靜等待文字的成熟,再一步一步走向完整。

這顯然也完全契合於、同步於人的認識進展。人總是由整體的、巨大線條的掌握開始,再回頭緩緩補滿其細節。知識的進展就是知識不斷的細分,每一門學科皆如此。

這是單行道如時間大河,但局部的、單點的,日後人們也會有重回認識之初、宛如重回天地之始的奇妙時刻。比方,人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了某一方廣漠的、無人煙的陌生大地,人某種神祕的宗教體悟以為自己隻身來到大神面前云云,某種始生的驚異,某種恐怖,某種激情以及某種生而為人意識的困惑和反思—《白鯨記》的書寫大概就是如此,或者說,十九世紀當時的美國大概就是如此,一個新大陸,一個就在人眼前熠熠升起的神之國,人回首四顧,得重新搏鬥,也得重新認識並描述,所以,幾乎是同時候寫成的惠特曼《草葉集》也是這樣,一部幾乎就把新大陸、把美利堅合眾國當神一樣歌詠的現代史詩。事實上,一直到二十世紀的福克納仍依稀這麼寫,他命名為「約克納帕塔法」的小說群便意味著共同面向一個遠大於人的世界,一個生養人也不斷折磨人的世界;小說真正的主角,越過了各個故事裡的人,直指這個世界。仍然黏牢於土地的畜牧和農耕,仍然由教會統治如神監視,美國南方是歷史大河裡的一處時間漩渦,頑固不仁的保留著昔日那種認識程度的美國如山中無歲月,如不知長進。

約克納帕塔法,契克索語的原始稱呼,「大河緩緩犁開的土地」,我以為福克納採用這樣宛若一切回到原點的命名,他是心中有圖像的、有感受的。

小說書寫,亦步亦趨於人認識進展的不斷細分,也單行道的一逕往更精細處去,細如碎片,細如粉末,細如氣味,細如幻覺……,會想,這伊於胡底?現實裡,答案其實在近百年前的歐陸已經出現了,最顯眼的實例便是這兩部偉大的不祥鉅著,一是福婁拜的《布瓦與貝克歇》,另一是喬哀斯的《猶力西士》,前者埋首進去的是書和知識如海難,後者則迷失於生活現場也如海難—卡爾維諾把這描述為「深淵」,極迷人的不見底深淵,人目眩神迷的直墜進去難以脫逃;卡爾維諾又說這樣不斷細分最終「淵博等於虛無」,因為人無法窮盡或直說不堪負荷了,人已先撞上人認識能力的極限右牆,或還更早到來的,人描述的極限右牆。

《白鯨記》電影宣傳海報。(取自IMDb)
《白鯨記》電影宣傳海報。(取自IMDb)

這也帶給人或許更普遍(不止書寫者,而是及於所有人)的一個大困難,那就是因此「不信」—細節四面八方飛出,只在某個角落形成秩序,並不都支援那個「巨大而簡單」東西的成立,更奪目的是例外、背反、駁斥以及懷疑,人有益的掙開如束身衣的單一力量統治(神、真理、無上命令……),但卻陷入了細節的蔓藤纏繞,舉步維艱,走不了太遠。我們已來到這樣不得不小心翼翼如試探的書寫時代了,所謂「難言輕信的書寫者,寫給難言輕信的閱讀者」,彼此防衛,所以交淺言輕。「真理」云云的巨大字眼,寫的時候都得鼓點勇氣並加上括號,限定它,並髹一層輕輕的嘲諷。

所以我們說,《白鯨記》這樣的小說應該不會再有了,像是小說自身的已逝青春歲月,這讓它多了一種珍貴—這樣一部人還能敞著胸懷說話的小說。

不信,人的認識隨看隨忘,成了幻覺程度的記憶印象,很快復歸消失。就像《猶力西士》小說中這位李奧波德.布魯姆,如同難以數計的微中子通過他的身體,留不住,沒影響,無知覺,好像發生過這麼多事,但這又只是尋常的一天,晚上入睡,還是原來那個人。

不信,其實並沒那麼帥,也沒那麼好受,當下固然有一種爽快俐落的清醒之感,但推到終極之處,卻是寸草不生的人心荒蕪。乾脆丟開理性、如斬除一切知識細節糾纏的回頭取援宗教,這確實是一條路,尤其人感覺已力竭之時、已年老之時,「凡勞苦擔重擔的人都到我這裡來,我要使你們得安息」。這沒什麼不好甚至幸福(我對我同代的朋友臨老皈依宗教,總替他慶幸不已),只是生而為人,多少有點事關尊嚴的委屈感和羞赧之感。而且,宗教自己也仍式微之中,除魅最早的西歐如今,正是宗教性最淡漠、最世俗化之地,基督信仰更多只是某種儀式行為,乃至於只是習慣。

猶想奮力一搏,這還可以怎麼辦?卡爾維諾如此描述自己,說他每當驚覺到就要掉入極細極微的深淵了,便要自己趕快奔回巨大世界這一端,書寫乃至於思維,便是有點滑稽的反覆折返跑,像一隻忙碌不堪的蜘蛛—卡爾維諾沒說這是解方,他說他只能這麼做。

生活裡,所能看到最高大、最宏偉的東西若只是一○一大樓或東京晴空塔,這真沮喪(此刻,我想起日本怪物主持人松子說的:「十年內休想要我踏入晴空塔一步。」)。不知不覺中,我們好像都跟這個叫以實馬利的傢伙一樣了,每當心思寥落,甚至感覺自己快發神經了(看到棺材鋪子就站定不走、遇上送葬行列便緊緊跟在後面、拿枴杖有條不紊的把人家頭上戴的帽子一頂頂打落……),我們會要自己出走到某處,諸如那種一整個世界都是水的地方。活在台灣這破碎窄小土地上,多年前我曾聽過某人一個莫名其妙的異想—有一天,我想站在一個三百六十度沒阻擋、大地是一個完美的圓的地方。

如果錢還沒存夠,假還安排不出來,家裡那兩隻貓還不曉得託誰,這樣,你可以考慮先讀《白鯨記》,效果很接近。如果由我來說,這應該更恢宏也記得更久。

你無需踏出家門一步,更奇妙的是,你還不必回來。

《我播種黃金》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我播種黃金》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作者為作家,自由寫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我播種黃金》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