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讓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奧本海默」是誤譯）成為近代全世界第二知名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應該還高踞科學界科普界的鐵王座），本文擬從電影、歷史談談此人的悲劇遭遇。
歐本海默個人的悲劇來自他「製造」的悲劇：讓二十萬平民生靈灰飛煙滅的廣島原爆與長崎原爆。對他而言，廣島原爆或許還有「以戰止戰」的正當性勉強撐持，但三天之後「追加」的長崎原爆就很難接受，更難卸責。也因此他才會在一九四五年十月晉見杜魯門（Harry S. Truman）總統時脫口而出：「總統先生，我覺得我的雙手沾染了鮮血。」
杜魯門回答：「手上染血的人是我，這問題讓我來操心。」
這讓人聯想到一段因為歐本海默而膾炙人口的梵文：「如今我成為死神，世界的毀滅者。」一九四五年七月人類史上第一次核彈試爆時，這位猶太裔科學家腦海浮現的卻是古印度史詩《薄伽梵歌》。歐本海默年輕時任教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C Berkeley），師從萊德（Arthur W. Ryder）學習梵文，從此對《薄伽梵歌》愛不釋手，人生哲學與世界觀深受影響。
《薄伽梵歌》呈現傳說中的「俱盧之戰」前夕，般度族的阿朱納王子對大規模殺戮心懷不忍，甚至有意退出戰場，於是天神黑天（毗濕奴的化身）現身開示，從正法（dharma）與業力（karma）來解釋殺戮與死亡的正當性與必然性。強調天神才是真正的決定者，阿朱納必須克盡身為剎帝利戰士的職責。
歐本海默的引文出自《薄伽梵歌》第十一章，黑天更完整的開示是：「我示現給你我作為世界毀滅者的形象，我的目的就是毀滅。無論你如何努力，所有為這場戰役集結的戰士都難逃一死。束緊腰帶、起身戰鬥⋯⋯我己經決定他們的命運，成為我的工具吧，阿朱納！」
對照歐本海默與杜魯門的白宮對話。兩枚原子彈已經投下，二十萬生靈化為虀粉，歐本海默倚恃的「正當性與必然性」卻幾近崩解。他對杜魯門的懺悔告白，似乎是在發出求救訊號：他需要一個解釋一切、承擔一切的「黑天」。當然，以歐本海默心智的高度、深度與廣度，凡人要讓他心悅誠服談何容易。
杜魯門當然不是這樣的人物。對於做出最後決策的三軍最高統帥（杜魯門的名言：The buck stops here.），歐本海默的「雙手沾血」說法其實形同僭越。杜魯門雖然扛責，但私底下的反應卻近乎惱羞成怒，痛罵歐本海默是「愛哭鬼」、「混帳東西」。杜魯門後來又做了七年總統，但那次會面是兩人的絕無僅有，也注定了歐本海默與政治權力的關係難有善終。
戰後，歐本海默以「美國科學界代言人」之姿繼續在學術界、政策圈發揮重大作用，後者主要是透過一九四七年成立的美國原子能委員會（AEC），這個機構負責全國的核能發展，包括軍武與民用。歐本海默對美蘇核子軍備競賽憂心忡忡，期望以公開、透明的機制防患未然，同時堅決反對研發威力遠大於原子彈的氫彈。
這些立場都與掌權者相左，加上他年輕時的「共產黨同路人」記錄，美國政壇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當道，就算沒有AEC主席史特勞斯（Lewis Strauss）的鬼蜮伎倆，他都難逃官方整肅的命運。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二日，AEC開始「私審」歐本海默，最後決定撤消他的安全許可，形同禁止他參與任何與美國政府相關的科學工作。
歐本海默，幫助美國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讓數十萬甚至百萬美軍免於死亡（進攻日本本土計畫）的美國科學家，遭到美國政府放逐。而且就連AEC的報告也不得不承認，歐本海默是一位愛國人士。
這不由得讓人聯想到另一位終身與政治權力糾葛的科學大師——哈柏（Fritz Haber）。哈柏是德國化學家，他在二十世紀初年發明的「哈柏法」（Haber process）不但得到諾貝爾獎肯定，而且開啟化學肥料的年代，大幅提升農作物產量，舉世皆受其惠。
哈柏也是一位「愛國科學家」、狂熱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與九十二位學者共同簽署《九三宣言》（Manifest der 93），強烈支持德國參戰，而且領導一個龐大的科學家團隊，研發與生產化學戰劑——毒氣。他有一段名言：「承平時期，科學家屬於全世界；戰爭時期，科學家屬於他的國家。」
戰後，哈柏繼續「屬於德國」，秘密研發化學武器，曾經嘗試從海水提煉黃金。一九三〇年代，納粹興起，開始全面迫害猶太人，科學界也劫數難逃，哈柏接到指令，要解聘所有在威廉皇帝學會（Kaiser-Wilhelm-Gesellschaf）為他工作的猶太裔科學家。然而有一個大問題：哈柏自己就是猶太人。
哈柏原本以為自己早已改宗基督教，而且曾在戰時為德國立下汗馬功勞，應該可以逃過反猶的迫害整肅，但情勢每況愈下，他的「愛國」已不可能，最後只有辭去所有職位並出國流亡，一九三四年客死瑞士。
回到歐本海默。一九五四年AEC迫害行動登場前夕，歐本海默許多朋友都勸他出國海闊天空，有太多頂尖科學機構正虛位以待。愛因斯坦也勸小老弟拒絕不獵巫凌遲，他對美國已經仁至義盡。但歐本海默無法接受，強調自己依然熱愛美國。
兩人對話結之後，愛因斯坦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用意第緒語（Yiddish）對助理說：「真是一個傻瓜（narr）。」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專業譯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