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屠殺過去34年，中共政權仍在壓制與官方敘事相衝突的異議。透過對中國社會抗議的研究可發現，中國人民儘管冒著相當風險，仍勇於捍衛權益。中國人在抗議什麼？為何冒著危險仍要表達異議？而聲援這些抗議有何幫助？「自由之家」6日在台北舉辦「中國異議圓桌論壇」，邀請專家學者深入探討。
據美國非營利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異言網（China Dissent Monitor）的監測統計，2022年6月至2023年4月，中國境內共發生2230起異議事件，至少累計2萬9000人參與。以表達異議的方式來看，當中78％為示威遊行，10％是舉牌抗議，4％屬阻撓佔領，3％是集體上訪，3％為罷工。
主導異言網計畫的「自由之家」計畫經理史凱文（Kevin Slaten）指出，異言網是為應對中共媒體造成的信息差距，以及在中國境內收集抗議訊息的高風險而創建，「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中國內部異議活躍且普遍，希望能夠聲援中國人民的聲音和故事，讓全世界都能聽見他們。」
為什麼要聲援與紀錄？
在中國國家機器控制下，抗議與表達異議者通常是「原子化」的，彼此難以串聯，更難獲得話語權。嘗試蒐集、記錄被「和諧」的網路資訊，也被中共視為威脅。流亡公民記者李婷玉越洋連線指出，10年前她與搭檔盧昱宇於使用推特帳號（@wickedonnaa）及網誌（wickedonna.blogspot.com）蒐集中國各地抗議訊息，2016年遭到指控「尋釁滋事」，未經法院判決就被拘禁了10個月之久。
「我們深知可能會在某一時刻被捕。」然而李婷玉也表示，她深信紀錄這3年中國抗議事件有多麼重要，「一群人聚集上街，舉著橫幅表達訴求，冒著被逮捕的風險，即使他們對公平和正義的訴求只針對他們自己的情況，而不是針對整個社會，但他們得到了我們的同情和支持。」
「我相信這些人一定已經筋疲力盡，用盡所有渠道來表達訴求或尋求解決方案。在中國，這些抗議活動很可能遭到暴力鎮壓，組織者將面臨刑事指控。」她解釋，將所有訊息整理在網路上的一處，就能讓彼此串連在一起，「這很強大，它也是一種賦權，讓他們在街上行使作為一個完整個人的權利被看見。」
李婷玉提到，在10年前她開始記錄抗議的時代，中國異議環境仍比當前氛圍更加多元，2013年微博平台開始在中國蔚為流行，透過微博搜索某一抗議事件，有時也能看見其他用戶的相關發文，「與今天相比，當時審查相對寬鬆，甚至高中生都能熱烈討論和辯論社會問題。我高中的政治老師當時也可以告訴我們1989年天安門抗議的事。」
她補充道：「我們之前的歸檔文字工作感覺就像另一個世界。中國社會的監管和監控方式已經改變，微博的搜索功能大多時候都用不上了，短影音已經成為中國網路（異議）交流的方式。」
現在中國人在抗議什麼？
根據異言網分析，當前中國抗議原因可主要分為勞工抗議、爛尾樓爭端、少數族群抗爭、反地方政府示威。爛尾樓抗議的高點在去年夏季，現在針對房屋交付停滯的示威活動有所減少，但仍然佔異議事件的大宗。受到爛尾樓風暴與勞權保障不足影響，遭到拖欠薪資的工人時常在農曆新年期間舉行示威抗議。
至於宗教和少數民族抗爭，則是尤其受到中共當局關注與鎮壓。自2022年6月以來，共記錄到34起法輪功、藏人、基督徒、穆斯林和蒙古族發起的異議事件，他們通常是藉由不合作運動、藝術作品、網路發聲和線下示威來表達異議。但34起事件當中，有27起事件的參與者受到國家鎮壓，突顯出黨國對少數群體的嚴厲打擊。而在反對地方政府的示威活動中，抗議者更有可能被捕。
為何冒著危險仍要表達異議？
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陳志柔總結了20年來對中國抗議的觀察，表示儘管這些活動很短暫且分散化，但驅動力是人民的憤怒與不滿。
「這幾年可見，都會地區的抗爭活動越來越多，多數是因為流離失所或爛尾樓抗爭。」他表示，儘管現在中國房地產開發的速度有所減緩，抗議次數也開始減少，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這類抗爭在沒有中介機構的情況下，政府必須直接面對民眾抗爭，這通常會迫使政府必須採取非常明快的手段去處理。
至於去年11月在全球獲得極高關注的「白紙運動」，陳志柔認為：「參與的主要群體是都市中下階層民眾，他們地位比農民工高一點，封控措施對他們影響最大。」他也表示，這些抗議的政治訴求比較少，多數是針對社會、經濟問題的，背後主要原因是人民憤怒不滿、有相對剝奪感，他並預測「類似白紙運動的活動可能未來會層出不窮。」
因為在中國只能這麼做
康奈爾大學全球勞工和工作學系主任傅青山（Eli Friedman）則解釋，可以從經濟成長趨緩、工廠訂單減少的角度，去解讀製造業結算薪資糾紛，不過中國勞工抗議大多仍是因為勞權保障不彰，著名的中華全國總工會是中國唯一合法工會，「但我不認為它應該被視為工會，它實際上是一個政府機構」。
他指出，中國多數勞工對工會沒有概念，「工會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當工人在工作場所遇到問題時，沒有有效機構可以求助、解決申訴，所以通常工人們會做的是尋求法律程序、勞資仲裁程序。勞資衝突發生在勞工用盡救濟渠道之後，直到最後才會罷工、走上街頭。」
以去年中國最受關注的勞工抗議為例，傅青山指出，富士康工廠的成千上萬工人大逃脫，是由於在清零封控下，病毒蔓延廠房，患者未能得到妥當治療、沒有足夠的食物，勞工面臨生死攸關的大劫，所以才發生大規模抗議和騷亂。
他解釋，這背後的邏輯是人們知道沒有良好的制度、工會、民間社會組織、政治人物能幫助他們表達不滿，「因此解決的辦法只能是引起注意」，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製造小麻煩，會得到一個較小的解決方案；製造大麻煩，來獲得一個大的解決方案。」
他表示，中國抗議人士嘗試讓中央層級的官員針對地方政府，如果他們製造了對地方政府不利的重大議題，中央高層會要求地方層級處理，「我認為人們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儘管他們受到壓迫，但他們挺身抗議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理性的選擇，反映他們所面臨的制度和社會條件。」
他總結道，中國將會一直出現異議與抗爭，這是公民與政府間永恆的耐心遊戲。異議與抗爭是「將個人問題轉化為社會問題的政治過程」，而且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它們是社會問題，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老闆的錯，他說：「我們將繼續看到，受屈的中國公民努力尋找其他遇到同樣麻煩的人，而當前政權將繼續嚴厲打擊它們。」
